我放下手头的卷宗,轻揉了一下酸胀的太阳穴,抬头一看时间,已是下午5点半了。原来,我已伏在这案头整整6个小时,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肚子向我发起了一阵又一阵抗议,这时我才想起来,6点还约了朋友一起吃晚餐。我赶忙把乱成一团的卷宗堆在一起,顾不及整理,便从单位向餐馆走去。
“哎!这里这里!”刚进门,便听见朋友远远地招呼我。我挥手示意,继而穿过此时还空荡荡的大厅,走到一个小隔间里。我坐在了靠门的位置上,因为这里面对着窗户,正好可以看见窗外的夕阳,暖橙色的,就和记忆中的一样。
“你怎么又迟到了?最近又忙吧?”我把思绪从窗外拉回来,视线落在了朋友身上。自她从检察院辞职后,我们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我发现她皮肤更加白皙,气色也比从前更好,连发型都换成了时髦的羊毛卷,整个人显得年轻又俏皮。
“是啊,你也知道吧,这案子是一天比一天多了。”我苦笑道。
朋友边点菜边向我投来宽慰的目光。“你说你也是,干吗那么拼?案子是看不完的,我说你有时间也多出去走走,你说你一个25岁的少女,怎么能把青春都浪费在案子上呢?”她对我说道。
我喝了一口凉白开,颇为无奈地说:“你也知道,做我们这行都这样,谁都像你,拍拍屁股走人啊,那我这饭碗还要不要了?”
“你是选择保住饭碗了,那朋友你打不打算保一下?我不约你,我看你这个大忙人都要把我给忘了。就约你这么一次,你今儿个还迟到了,又看卷宗看忘了时间是吧?”她像个小孩儿似的跟我诉苦。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举起玻璃杯,耍无赖般地说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我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玻璃杯碰撞间,夕阳的一道光射过杯子里的凉白开,我分明清晰地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也无比清楚地看见,是什么东西将它射穿了。
朋友说的是实话,我已经许久未找朋友们叙旧了。与其说是没找,不如说是越来越发现自己没有什么朋友可找,越走向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就越发觉得孤独。
此时,夕阳照射下的玻璃窗上映出我的脸。那是一张年轻却不再灿烂的脸,连笑起来都显得那么虚伪。我时常感觉自己像个被抽干的海绵,干瘪瘪的躯壳,灵魂也早已不再潮湿鲜活。不知道是不是职业的原因,平日里我很少与人打交道,只是把自己按在堆满了卷宗的桌上,养成了去不掉的黑眼圈和治不好的腰椎病。
“你说的哦,一言为定!”朋友又恢复了笑容。
说话间,菜已经上了,我们边吃边聊,从案子的当事人聊到检察院的领导,从过去一起共事聊到未来的走向,不久,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嘈杂的说话声逐渐将我们的声音淹没。
我看了一下表,6点半,夕阳还没有完全落下,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天边的半弧太阳。
我被周围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吸引,偶然间朝隔间的门口看去。目光所及处,突然感觉心头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人群中我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我记得那张脸,清秀的眉目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很明显,他看见我时,也怔了一下,四目相对间,他从椅子上起身,径直向我走来。
他叫了我的名字,一时间,我来不及反应。只是夕阳的余光照在了他的脸上,在嘈杂的人声中,时间仿佛回到好多好多年前——高中的盛夏,放学的铃声,黑板上密密麻麻的作业,搬动课桌椅的“哐哐”声,走廊上的打闹声,教室外头树叶的呼吸声,风吹起校服的衣角,吹散了一地的试卷。橙黄色的日落,把卷子上的分数映得好红好红,也是碰巧,不偏不倚地洒向了那个正在收拾书包的少年。我叫他,他回头,对我说——“好久不见啊,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我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男人,还是高高的个子,稚气不再,多了一份成熟和稳重,阳光依旧,那举手投足都和记忆中的一样,没变。
“好久不见啊。”我回道。
“这位是?”朋友狐疑地问我。“这是我高中的前桌。”我这么介绍道。“这是我朋友。”我转身对他说。跟朋友打了声招呼,我和他便走向了大厅那头的窗户边上。
此时还没到7点,可是夕阳马上就要消失不见了。
他走在我的前头,逆着夕阳的光,我只看见他笔直的剪影,朦胧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自从高中毕业后,我们就没见过了吧。”他说道。
“是啊,一晃好多年了。”
“你当时选择了法律,我很意外。”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继续说。
“可能是我的刻板印象吧,我以为学法律的应该都挺冷的?就是……就是那种很严肃、很呆的性子,但你高中的时候可是班上写作文最好的,我以为你会读中文,当个作家什么的。”
“你可太抬举我了,谁说学法律的呆了?你觉得我现在呆吗?”
“不呆,但我感觉你变了。”
“哪里变了?”
“或许是变得不像从前了。”
“那我从前什么样?”
“嗯……怎么说呢……”
“你会对着夕阳发呆,会给夕阳写一些乱七八糟的诗,你会蹦蹦跳跳地走路,我总以为你的腿有什么问题呢。你还经常傻笑,跟我和林夕开玩笑,我们都觉得不好笑,就你笑点低,笑得最开心。”
“林夕……”我已经许久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了。
“她最近怎么样?”我问他。
他低头,似叹非叹地说:“我跟她也许久没有联系了。”
“你说这人啊,不联系还真就见不到了。要不是我今天遇见你,是不是都不打算联系我了?”他对我说。
我们都沉默了,看着窗外。
我看见夕阳一点一点被黑夜吞噬,想起高中时三个人一起打打闹闹的日子;想起坐在我前头的少年,宽宽的肩膀,凌乱的头发;想起坐在我身边的姑娘,我们说着悄悄话,写下少女的秘密;想起我与他未能坦白的喜欢;想起我与她互相拥抱说着永远不走散;想起不知天高地厚的理想,想起约定好的誓言,想起当年的我说哭就哭、说笑便笑的模样……
回忆如潮水,汹涌地将我冲刷过后,浩浩汤汤地涌向天边,无声无息地融进了夕阳里,像是一场盛大的落幕。
“幸好,夕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我突然说道。
他好像没听见,我转头,只看见他也看着天边,仿佛出了神。
良久后,我们作别,说以后常聚聚。我回到隔间,跟朋友又坐了一会儿,便走出了餐厅。此时夕阳已经落了,取而代之的是夜幕和那一轮皎皎的月亮。
我和朋友简单地说了再见。“好啦,知道你忙,回去吧,下次约可别迟到了。”“行,一定不迟到。”我们挥手,说了再见。
走在路上,我掏出手机,划到通讯录里久违的名字——“林夕”,按下了拨号键,电话那头传来高中时我们一起听过的歌,我紧绷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不久后,电话便接通了。
“喂?林夕,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她回答。
那一晚,我们聊了许久许久,就像以前一样,鸡毛蒜皮,八卦不朽。我还跟她说今天我碰到他了,我们说好以后要常聚聚。
不知道聊到了多晚,我沉沉睡去。醒来后,我看见桌上乱七八糟的文件,竟起身把它们整理好,还在桌上摆了一个花瓶。拉开窗帘,进入眼帘的绿意仿佛带我回到了18岁的年纪,我突然想好好吃一顿早餐,是像高中时候一样的面包和豆浆。
阳光正刺眼,打在玻璃窗上,我终于知道,久别重逢后,什么都没有破碎。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西北政法大学学生 李彤颖(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