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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12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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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安宁赵阿婆(随笔)

西华大学学生 张瑾(18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12月12日   13 版)

    赵阿婆的老屋坐落在大巴山深处的山坳里。一代代的乡民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生息,最后骨化形销,托体山阿,湮没幻化成这大山的一部分。

    高考结束,回乡休假,晚饭后照例陪母亲和奶奶溜达散步。暮色四合,流岚低垂,远山的轮廓模糊了起来,无际的山野由碧绿、湛蓝变成深紫和暗灰。夜风轻拂,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几只山雀,扑棱棱从头顶掠过,几声啁啾之后,便消失在林间。村道两旁的路灯次第亮了起来,散发出暖暖的光晕。天宇渐渐变成了深蓝,星星一颗颗递次闪烁。月光如轻纱般洒落肩头,一种微乎其微而又妙不可言的柔意涌上心头。我在群山之间,星光也在群山之间,散发出迷人的光芒,给本就充满禅意的山乡平添了几分神秘。

    奶奶居中,我们母女俩在侧,两代仨人,并排缓行。闲聊中,奶奶突发感慨,“平常这个时候,我都入梦了!哪有人陪我转路哟!”我抢过话茬儿,“奶奶,我妈工作繁忙,不是还有赵阿婆陪您遛弯吗?”蓦地,奶奶、母亲相视一愣,面部的表情瞬间凝固,又似在喃喃自语,“这世间再也没了你赵阿婆。”我一下子呆立在原地。“娃儿,你哪晓得,赵阿婆都去世半年多啦!”少顷,母亲接过了话。

    奶奶算是远嫁到我们村的,赵阿婆年长于她,又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年轻时照拂奶奶过很多,于是俩堂妯娌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赵阿婆个头不高,打我记事起,她的头上就总是缠裹着一款黑色的头巾,牙齿稀稀拉拉,背有些佝偻,腰间总是扎着一条碎花围裙,遍布满脸的皱纹恍若刻刀一刀刀镌刻而来,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位伶仃老人艰辛操劳的一生。细一品味,顿觉与罗中立作品中的《父亲》倒有几分神似。

    赵阿婆早年与儿女们居住在一起,那是一连排用泥土夯筑的土坯瓦房。岁月悠悠,儿女们逐渐长大,各自成了家。阿婆早年丧夫,加之喜静不喜闹,寡居东厢房一隅。先前的一个红红火火的大家庭自此便分化成了几个小家庭。纵使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较之西厢房那边的欢声笑语,赵阿婆这厢尤为冷清。偶尔,定居在城里的儿女归来把她接进城里生活,不出几日,赵阿婆便又嚷着回到了乡下。

    赵阿婆只想回到故土,回到她生命起源的地方。对于她来说,这山里的土房才是根,这里装载着几十年的点点滴滴,一生所有的美好都在这里,又怎么会舍得离去呢?

    赵阿婆平素打理着屋旁的一块菜地,菜园不大,印象中阿婆仿佛每天都在菜圃里忙碌,刨地、锄草、浇水、施肥、扎篱笆,在那方小小的园子里阿婆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总有干不完的活儿。什么黄瓜、青椒、西红柿……各种山野菜蔬,几乎应有尽有。

    奶奶不时带我去赵阿婆家串门。阿婆家饲养了一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猫,呆头萌脑,煞是可爱。两位老人甫一见面,赵阿婆便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家长里短便没完没了,什么农活家什早就抛诸脑后。

    一时间,那厢古朴简陋的土坯房立马欢腾了起来,洋溢着欢声笑语的老屋也仿佛在此刻才有了生机。我把玩着小花猫,与它尽情嬉戏,每当陪我玩耍的小花猫从怀里挣脱逃离后,幼时懵懂无知的我便赌气地噘着小嘴吵着要回家。奶奶一时安抚不了,只好意味未尽地带我回家。阿婆见我泪眼婆娑,忙不迭地嗫嚅道:“莫慌!莫慌!”拐进里屋,然后她颇有些费力地打开陪伴她多半辈子的嫁妆箱,那双干枯的小手像是变魔法似的,一股脑儿捧出了一堆花花绿绿的小零食,一边可劲儿地塞进我的衣兜,一边满脸自责地叮嘱:“孙孙不哭,常来玩啦!”接下来又执拗地把我们送到大门口,满眼不舍地目送我们离去,直至婆孙俩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她才缓步回到那间与她相濡以沫的厢房中,继续沉默地生活。

    步入高中后,偶然一个假期,想着回老家探望爷爷奶奶,途经赵阿婆的土坯房时,猛然发现,那厢土坯房已然是衰败不堪,大有随时随地都可能坍塌之势。赵阿婆的儿女在不远处新修了水泥平房,早已搬了出去,赵阿婆却死活不肯同往。再后来,她的儿女推倒了先前居住的西厢房,只留下阿婆住的东厢房,在风雨中愈加显得寥落衰危。

    “咚咚咚——咚咚咚——”我拎着妈妈精心挑选的糕点扣响了赵阿婆斑驳的门扉。过了好大一会儿,只听“嘎吱”一声,那扇饱经沧桑的房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阿婆眯了眯眼,一脸惊喜,“孙孙回来啦,孙孙来看阿婆啰!”顿了顿,“阿婆老了,眼睛不好使啦!”我一时语塞,匆匆问候了几句,便离开了。其实,阿婆的房间是有窗户的,大概因为窗户是一层发黄的塑料薄膜,房间就算是白天也异常黑魆,哪怕是开着钨丝灯也看不太清,估摸着只能靠日常的生活习惯才能找到房间里的东西。赵阿婆照例像以前那样,踉跄着在门口目送着我离开,微风轻拂,拂动着阿婆那一畦绿油油的菜菽,也拂动着阿婆有些泛白的围裙。

    入夜,奶奶又带着我去探视赵阿婆。只是,充溢厢房的不再是两个老小孩儿的笑声,而是阿婆似乎对自己时日不多的感叹和奶奶轻声地抚慰,两只同样布满老茧的手掌,紧紧交叠在一起。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第一次看见阿婆缓缓摘下头上裹得严实而黝黑的头巾,摩挲着自己的满头银发,感叹时光如寄、岁月苦短。临别时,阿婆又一如既往地嘟囔着:“莫慌!莫慌!”只是,这一次她塞进我兜里的,是一个几近褪色的红包,包上的“新年快乐”字样还依稀可见。我和奶奶百般推辞,阿婆有些气急地絮叨着,“孙孙,阿婆有几年都没有看到你了,也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孙孙,你可别嫌弃阿婆的一点心意。”我诚惶诚恐,在阿婆的一再坚持下,我只好勉强接受了。迎着阿婆疲惫的目光,阿婆的身子愈加单薄。

    之后某晚,母亲提起赵阿婆已经是油尽灯枯了。而她自己添置好了寿衣,又将自己洗梳得干干净净。我一愣,想到阿婆已是耄耋之年,也算是高寿。待到再回老家时,已是高三,路过阿婆儿女的水泥平房时,却蓦然间发现了赵阿婆。“阿——婆——”陡然一愣的阿婆颤巍巍地转过身,一发现是我,赶紧攥住我的双手。“孙孙回来啰,孙孙回来啰!”我俯身将阿婆扶正坐好,起身便将背包里给奶奶准备的一部分滋补品分享给了她,在我的执拗坚持下,阿婆乐呵呵地一个劲儿称谢不已。后来妈妈向我解释说,赵阿婆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便同意前往儿女家里,以便准备后事。接下来的时光,阿婆反倒是越发精神了,寿衣和棺椁也悄然收放了起来。

    心心念念的高考终于落下了帷幕,料想这一下子终于有时间能在老家守候在爷爷奶奶身边,得暇时也顺道去看望一下阿婆。

    “走吧,你还杵在那儿发愣呢?”母亲的一声轻喝瞬间把我拉回到了现实。怪不得我在经过赵阿婆的土坯房时,满目竟然是一片庄稼地了,哪里还有半点土坯房的痕迹。我当时有些预感不妙,但瞬间又揣测阿婆旧房坍塌,随儿女们住在了一起。“后来呢?阿婆临走时没有遭罪吧?”我忙不迭地发问,“或许是回光返照,你阿婆在儿女们家里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午,她到底还是走了,墓址就选在守候了她大半生的那间土坯房旁的菜园里,听说在收拾遗物时找到了好多崭新的衣服,还有若干尚未拆封却早已过了保质期的零食。”母亲的语调有些低沉,随后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尘归尘,土归土,让往生者安宁。生命轮回,是尘土,终究还是要一个人回到原来的地方。一厢土房,一隅天地。赵阿婆走了,安静地走了,体面地走了,带着她守候一生的土坯房,也带着土坯房里的笑声,还有土坯房里更多的恬静与秘密,一起走了。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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