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湾村（小说）

    那年我认识那么一个村子，种有很多荔枝树，又认识那么两个孩子，我们因为荔枝而成了好朋友。我依稀记得那天是恰好是小暑，村子里的池塘格外多蛙声，树头上也格外多蝉鸣。

    “周小军！你偷我家荔枝！吃我一记水枪！”一个约莫10岁的小男孩儿正站在家门前抱着一把水枪，对自家院子方向大喊着，声音霎时穿透了左邻右舍。

    院子中央，一个瘦瘦弱弱的、估摸八九岁模样的小男孩儿正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棵荔枝树下，一件瞧不出本来颜色的T恤，在阳光下只是那般白，却意外的整洁。

    被唤作周小军的男孩儿脸色通红，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他的同班同学——李云的院子里偷摘荔枝了。幸运的是，他两次都没有被抓到，不幸的是，他没有一次摘到过荔枝。

    生得白净、带有一点胖的李云冲向周小军，端起水枪指着周小军，俨然一副警察模样，他稚嫩地喊道：“小偷！我是警察！赶快，赶快双手抱屁股，不……不要动！”

    听闻自家儿子大喊的李家父母赶了出来，一眼瞧见院子里自家儿子正拿着水枪对着周小军的头，圆圆的脸蛋鼓起气来像个气球一般。夫妻二人无奈笑了，对视一眼，慢慢走向正在树下在对峙的两个孩子。

    周小军感到十分害怕，他不敢去看同学李云的眼睛，更不敢去瞧正往这边走过来的李云爸妈，只能在李云那声喊叫后，下意识地用手去抱住自己的屁股。

    显然，这是个滑稽好笑的动作，只不过李云和周小军都没有笑。

    只见周小军低着头，蹲在树下，瞧见地上滚着几颗从树上掉下的荔枝，泪水就渐渐装满了眼眶。

    周小军长大的村子叫作红湾村，有着荔枝之乡的美誉，家家户户的小孩子几乎都会唱上一两首关于荔枝的歌谣，家家户户的大人们也都种上几棵荔枝树。村民们更是把荔枝奉为珍宝，特别是在面对很多从外面开着大卡车来的陌生人时，总少不了吹嘘一番。

    因为这里自然条件优越，产出的荔枝又大又甜，剥开外壳，晶莹剔透的果实宛如一颗明珠。这里村民几乎都靠着这得天独厚的优势，在卖荔枝一事上赚足了钱，村子也随着那一棵棵荔枝树的茁壮成长而发展起来。

    只可惜，周小军家是村子里为数不多没有种上荔枝树的人家。只因为周小军年幼时，父亲便因为见义勇为被人打伤，整日里不是坐在村头大树底下发呆，就是在家吃饭睡觉。

    可怜周家婶子独自撑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靠着自己那灵巧的双手，靠着那一台纺织机和不大的几片菜地，含辛茹苦将小军拉扯长大。但一个没了父亲、丈夫挑大梁的家，在这农村里总是没有什么立足之地。当年政府要在这里大兴荔枝树种植时，小军家因为要给小军父亲看病而花光了积蓄，已经无力去包下几棵荔枝树。

    所以直到现在，小军家都没能种上荔枝树，也因此，小军家的收入仍是靠着母亲那台老得咯吱响的纺织机和门前的几片小菜地。

    李云母亲先是摸摸自家孩子的头，温和地示意李云把水枪收好。李云父亲则是拉过周小军的手，擦了擦小军小脸蛋上的泪水，蹲下来道：“小军呀，咱们男子汉可不能轻易掉眼泪，有什么困难尽管跟老师说。李老师知道你在学校里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是不是饿了呀，老师家里还有很多荔枝，不用去摘树上的，多危险呀。”

    李云父亲是镇上的一名小学老师，李云和周小军都是他班上的学生。

    一旁的李云看到自己父亲维护周小军，忍不住跺着脚喊：“爸爸！你怎么还给他吃我们家的呢？”

    母亲又拉了拉自己的孩子，给他一个眼神示意，又给了一个眼神给自己的丈夫，便温声对李云说：“小云，妈妈在家给你做了糖水，咱们先去吃，你爸爸会解决好的。”说完，李云母亲便拉着一脸不情愿的李云走开了。

    周小军见到只剩下在学校常常照顾自己的李老师，泪水再也止不住，啜泣着说：“李老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来摘荔枝的。是妈妈最近老是说腰疼，做不了活，要是妈妈以后还不能干活，我爸爸可能、可能会因为没药吃而死掉啊，我不想让我爸爸离开我。”

    “我记得老师你在课上说过，果实都是树木的孩子，只要把果实埋进土里，就会长出很高很高的树。我就想啊想啊，要是我摘几个荔枝埋进土里，就可以在我们家种上好多荔枝树，有了荔枝树，妈妈就不用织布了，卖荔枝有了钱，爸爸也能够变回以前的爸爸了。”

    “我是个坏孩子，李老师你把我送到警察那去吧，只是我被抓后，就没人照顾妈妈和爸爸了。”说完小军的眼眶又忍不住冒出泪水。

    李老师沉默地听完周小军的一席话，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仍在尝试让自己哭得不那么大声的孩子，在他印象里，这个孩子永远是那么坚强，又或者说是倔强。

    当别的孩子在教室拿出饭盒吃午饭时，小军总是跑到操场上从怀里拿出几个红薯狼吞虎咽地吃下，再若无其事地回到教室里看书。

    当别的孩子清早骑上自行车上学时，周小军总是能够更早地、满头大汗地第一个站在教室门前。

    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他曾经对李老师说过，他父亲是个英雄，以后要赚好多钱给父亲看病。

    看着落在地上的荔枝，李老师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什么你要落在地上，你应该跑到这个孩子家的土里，再长成很高很高的树。

    李老师安慰了周小军好一会，并允诺不会把他的事告诉他爸妈，周小军方才止住眼泪。被母亲告知实情的李云，也从自己房间走了出来，默默将冰箱里冰着的荔枝整篮子拿出来，放到了周小军面前，又把自己心爱的水枪拿给周小军。

    周小军看着满篮子荔枝不知所措。李云看着不知所措的周小军，也小心翼翼。两个男孩子在头顶风扇的呼呼声中相顾无言好久，然后异口同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沉默被打破后，李云终于下定决心，去直视瘦弱的周小军的眼睛，他低声说道：“小军，要不你尝一尝我家种的荔枝，可甜了。”

    那天，周小军在李云的盛情邀请下吃了好几颗荔枝，李云又往他兜里揣了好几颗荔枝，说要拿回家给他种。

    那天，李云抱着自己的水枪做了一个美梦，第二天，他早早起来推着自己的小单车去找周小军一起上学。

    后来，周家得到了村里的帮扶。周家阿婶的腰在慢慢恢复，小军的父亲在某天起床后突然也懂得帮着自己的妻子烧火，而小军还是那样，午饭时跑到教室外吃饭，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个总给他带小零食的李云。

    后来，有关那村子的事我忘了许多，我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过那片村子，只是听家里人偶尔提到过村子里的人或者事。

    今年夏天，家里少见地买了荔枝，母亲说是托亲戚在红湾村买的，我尝了几颗，依旧那么甜。我想，现在的红湾村，一定会在一颗颗荔枝的映衬下越来越美。

    责任编辑：毕若旭 曹竞

华南农业大学珠江学院学生 谭泽林（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