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4岁时和姥爷住在广东揭阳,乡厝后围的巷子里。那年夏天,热得不像话。白天站在门楼间,滚烫的火气由脚底板直冲上脑门,呲呲地冒出白气。
姥爷说,这样的日头是会把人脑袋烧傻的。
姥爷已年过七十,却精健得不似古稀。
他向来目光坚毅,眉毛生得粗而狂乱,如杂草丛生,直将扎入鬓际。人虽劲瘦,脊背却挺拔如松。手背上青筋嶙骨交错并起,如崇山峻峦,百川巨流。乡里大到祭祖迎神,寺庙修缮,小至字幅摹写,他是最热心,事事争先的。
我最喜欢在骤热悉数隐散的黄昏后,坐在天井阶,听他和姥姥唔哝一口闽南话。
外头烧红了云的霞光,争先爬上姥爷坚壮的肩头。草茬儿般粗硬的短髪上,闪出炫目金光。
日沉下山入夜,便只听院里的牲口,虚弱得嘶着嗓,夹着瓮声瓮气的犬吠。蝉鸣也应和起来,有预谋般此起彼伏,聚成重奏交响。
幽幽袅袅的炊烟化进沉沉天幕,如同春雪无声消融进新暖的河。
祠堂的后场夜里常有戏班来楼里唱剧,通常要预早布设戏场。姥爷挂了名,我也跟去,说是打杂活。
姥爷常常夸赞我是他的“左右手”。然而,通常杂事倒没有多少轮到我做,只好在后场里四处巡逛。
见我面色新奇地端详着戏楼,姥爷笑道,这戏台呀,跟着乡里长大的,乡里多少岁,它就多少岁。
我向来对姥爷深信不疑。
那戏台通面阔约六丈,进深三丈过半,阶高三尺有余。两侧檐墙雕画的花鸟虫兽皆神态各异,虽已斑驳陆离,仍却绮丽非常。
飞鸟振翅,巨龙蜿蜒,眼神有力,仿佛苦于禁锢久矣,有旋即要冲出云霄的架势。乍然令我有些心惊。
不一会儿,台下便参差地聚了一齐瘦长的榆木凳,你挤我攘地,好似要打架。
姑婶婆子都是拖家带口地来了。戏台下七嘴八舌,劈里啪啦的,像炉火灶里炸开的柴。
戏一开唱,四周静了许多。只听老人的嘴唇在蒲扇后翕动,间或有人捏嗓跟着曲词咿咿呀呀几句,隐约似“投告天地有灵圣,保庇我姻缘早圆成”的意思,我实则是听不大懂的。每每昏昏欲睡时,姥爷便从夹衫缝里摸出花生酥给我,让我贪把嘴瘾,还会向姥姥保密。有时没有糖或豆条,姥爷就“准允”我去“神树”下和小伙伴玩。
老厝围祠院前的“神树”葱郁蓬勃,虬盘节错。树冠如伞,遮天蔽日,层叠簇拥的叶片,终年裹着苍翠厚重的青绿。浓密的绿意庞然如盖,夏天里是乡里人庇荫的好去处。
有一回,我问姥爷,神树这么老,会和人一样老死吗?
姥爷说,神树是神,神当然不会死。
姥爷喜欢像他一样有了年纪的东西。我想。
傍晚,人声都歇了。鸟虫细声啼鸣,窗外风声稀疏,挠着树叶的手心,痒得沙沙作响。
整个夏天,我常在这样静谧的喧嚷中沉入梦乡。
开春正月,赶巧乡里“闹热”。照惯例,“闹热”前一夜,是要为“神树”悬饰彩灯和红纸的。姥爷最热衷于这样的活计。那天,我家的门楼槛几乎要被姑婆们踏平了去。来往的人,坐的,立的,拱手,弓腰的,道谢祈告,贺福寒暄,都交了红纸才去。
姥爷戴一副平日鲜见的窄圆框细金丝边老花眼镜。几道刀刻般的皴裂,如蛮生的爬山虎,攀在他的眼角,倒十分像个意气风发的老干部。
他先将红纸摊平,指头点了水,来去翻阅一遍,边角描平了,后叠齐,掖进衣兜,方才阔步出了门楼。
姥爷可又能忙活上一阵子了。
“妆扮”神树不是一件易事。
“神树”也有它的傲气,不能让人轻易冒犯了它的脊骨。那繁错的茂叶,就迷得人眼花缭乱。更不用说破土而出的根茎,使得大地皮开肉绽,布满败裂的创口。木梯是万万站不稳的。幸得姥爷眼熟手快,有三五人助力,也称得上得心应手。
彩灯点亮后,漆黑的夜里,“神树”仿佛真的有了生命。
满树的苍翠与斑斓竞相辉映,如繁星熠熠,泪光点点。
风摩挲过“神树”头顶,枝杈全抖着绚丽的腰身娇声笑语,仿佛千万个含羞带艳的神女,映得天幕碧光灼灼,灿烂如斯。
人们夸赞姥爷身姿矫健,心灵手巧。姥爷只是笑。
他黢黑劲瘦的臂膀上,覆着层薄纱般的汗,发出灼目光亮。
“闹热”这天,东到阁巷,南到东龙村头,北至后岭,上下锣鼓喧天,炮乐齐鸣。担花篮的,扛标旗的,举油纸灯笼的,“七仙女”,“唐僧师徒”,仪仗乐队,“英歌舞”队,一个接着一个,令人目不暇接。
人们浩浩荡荡,前呼后拥,延绵不绝至数十里,如一条彩色长河缓缓蜿蜒流动。
这时,假如队伍前头抬轿的人回身,眺目远望,是望不见尾的。
姥爷也要与队伍并行。
他按规矩敬重地着了一身漆色立领缎面长褂,携伞代手杖。他早已买办了牲酒祭品,香火化金,还叮嘱我们不只顾看戏观礼,万万记得捎贡品,祭拜敬谢神祗。
我们连声答应。事实上,心思早已飘到九霄云外了。
队伍每行至一处祠堂前,抬神轿的要放轿请神歇留一阵,供本村人拜祀祈福。
祭台上盘飧佳肴,满目琳琅。无米粿,菜粿,红桃粿,梅酱烧鹅,各式美食,馋得小孩子们闹作一团。
这天,小孩子们是最高兴的。大人们忙前忙后祭拜祈福,小孩子们只看热闹表演,等着仪式后丰盛的餐食和零嘴。
祭坛里香火缭绕,遮得我眼前一片雾蒙蒙。
我离开家乡后,许多年再难见到这样的盛况。
我时常能在电话里听姥爷叙说些新鲜见闻。比如天井里早先栽的冬青,今已郁郁葱葱;婶娘的女儿考上了大学;或是哪户人家才盖了新楼,好气派,还在厝围的东堂口置办了宴席。
又听说,有人提议砍倒“神树”,因它实在太大,且还在顽固地生长着。
姥爷坚决抗议,投诉到了区县政府去,这事才被暂时搁置下来。
我一直觉得,姥爷还年轻,他身上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
我后来回过一次乡里,却是因为姥爷突然病了。
看到姥爷的时候,他正坐在天井里休憩。扁长的身躯枕在细藤摇椅上,犹如塘中浮萍,晃晃悠悠。
听见我的声音,姥爷抬起那栽满银叶草的头,冲我欣然地笑。
他坐起来,弓起的脊背光着,骨柱高凸,如百足长虫狰狞着没入裤腰。
那天吃过饭,我听闻有人唱戏,便来祠堂后场逛逛,兴许凑个热闹。
经过前堂,只见疏疏朗朗几个老人,矮矮地坐在“神树”下低声咕嚷,不知商议着什么事。
黑夜中,“神树”的浓绿华盖犹如泼墨,镶进苍穹,映得天色乌青。
我走进后场,找了个敞亮的地方坐下。
唱的许是《金花女》。戏台上,正有一个白面戴珠冠的青衣小旦,正行着碎步,拖音尖声唱着。旁边一个白额黄鼻,顶了绛红状元帽的,捏着手,定定立住。
唱了不几句,那青衣小旦竟蹙眉置气起来,神情有些滑稽,我不禁暗暗发笑。
紧接着,一个梳大板拖鬃,足穿翘头红鞋,身着大边镶衣裤,手执大葵扇的亮了相。
我心里连叫不好,因自己最怕这样的丑角。尤其是常耍特技的那一类,叫踢鞋丑的。儿时,一有这样的角儿登台,总能引得一众哄笑。这常常令我十分懊恼。
我环顾四周,竟只潦草坐了几个老人,四周静得只听得唱戏的细嗓。
听了不多时,后场上就稀稀落落,没有多少人了。
这是我离开家乡这么多年来,听的第一场戏。
再回到乡里,已是来年春天。听闻“神树”要砍之事已成板上钉钉,只是时日问题。
婶娘的大女儿又考上研究生,预备在一处农庄承办宴席,邀乡里人赴宴同贺。
但我回家乡不是为此事。
姥姥说,姥爷快病得不行了。
姥爷很少话,近乎成日合着眼歇息。我走进后院,见他整个人深深陷进那架已有些皲裂的细藤椅,深色长衫仿佛罩不住那薄薄的躯壳。
我走近他,他只笨重地抬起眼光,钝浊得仿佛笼着一层暗淡的烟晦,又缓慢地垂下去。
风仿佛连他眼里的锋锐也一并削走了。
我第一次感到生命在我眼前流走了。像羽毛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姥爷在那年春分时去世。
次年夏天,乡里的“神树”也被砍倒了。人们费了很大的劲,因为它实在太粗壮了。
“神树”倒下后,祠堂前空旷不少。人们兴建了篮球场和老人健身中心,傍晚还常有人组织跳广场舞,好不热闹。
我后来又逛过不少的庙会,确乎繁盛热闹。也听过几场京戏,《白蛇传》等一类的。却再也没有过从前那样的喜悦。
我想,那样的感受,大约也跟着我增长的年岁一起逝去了。
责任编辑:谢宛霏
陈树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