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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年关，但春生并不觉得会有什么新鲜的盼头。
爷爷奶奶早已张罗着筹备年货，腌制好的腊肉在院子里晾衣服的铁丝上一字排开，整整齐齐。距离春节越来越近，太阳下山越来越早，日子也像腊肉滴落的油水一样缓慢流逝着。正如日子虽渐渐从生命中抽离，但总会像油水滴落在水泥地时一样，留下或深或浅、重重叠叠的印渍。可能过些时候它就会因雨水冲刷或是阳光暴晒而渐渐消失，但时间在人心里留下的印记却从未全然抹去。春生心底里生发的思念正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而一点点积蓄着。
春生放学回家后总能认真完成作业，而后第一时间就会帮爷爷奶奶分担家务活。择菜、喂鸡、提水，春生虽才十来岁的年纪，干起活来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邻里瞅见都不禁夸赞一番，说他已经有几分虎子的神气了。
虎子是春生爸爸的乳名，起初奶奶起名时只盼着儿子生得同猛虎一般健壮，哪曾想虎子是出落得人高马大了，结果后来参军入伍，真跑到深山老林里去了，几年都见不到一次。爷爷豁达得很，直言当兵是件光荣的事情，就算是跑到深山老林里去，那也是一只爱国护家的“好老虎”。
春生的妈妈在村里当老师，村民们陆陆续续搬到县城后，学生也随之变少，她却没有丝毫懈怠，备课、上课、研讨一个不落，甚至先前毕业的一些学生也因感念春生妈妈的关怀选择返乡任教。小学规模虽小，却孕育着巨大的希望。
春生闲暇时就会站在院门口发呆，奶奶以为他是巴望着找小伙伴玩，又怕家里家务活多脱不开身，于是好几次都让他放宽心去玩一玩。但春生只是摇摇头，随后又像树桩一样立在那，小小年纪就披上一股暮气。
爷爷调侃春生道：“今年都不必赶圩买门神像了，这都有个现成的‘门神’了。”话虽如此，春生却不依。虽说他较同龄人要成熟稳重些，奈何底子里还是个孩子，赶圩这趟热闹劲儿，于孩子而言仍是无法抵御的存在。
春生似乎一直无法在床畔找到妈妈休息的痕迹。在他睡前，妈妈仍在批改作业和备课；在他起床后，妈妈早已匆匆赶到学校门口，迎接学生的同时督促他们进班早读。哦，妈妈也是门神！妈妈是学校的门神！春生回味着爷爷调侃自己的话，顿时觉得自己的想法也很有创意。
赶圩总要在特定的日子，每逢农历三、六、九的时候人们才会在镇上出摊，像是某种约定俗成的安排。因为妈妈到县里参加培训了，所以照例由爷爷奶奶带着春生一起赶圩。集市的规模虽然不大，但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交谈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声浪一阵接一阵，冲得春生脑袋有些发昏。
终于到了常买的年货摊位前，爷爷指着门神像问春生认不认识两位门神的名字。
春生双手扒着桌沿，踮起脚往摊位上的画像看去，只见两位门神生得高大威猛，手持兵器身披金甲，外环飘逸羽带，好不威武。他迟疑片刻，循着字序将门神的名字缓慢地念了出来：“秦叔宝，尉迟恭。”摊主是个灵光人，且不论读音对错，只是赶忙拍着手夸赞春生聪明伶俐，小小年纪就认识这么多字，往后肯定大有可为。而爷爷却笑了笑，似乎早已料定春生会将“尉”字念错，于是摊主话音刚落便开口纠正道：“这个字念‘yu’，不是‘wei’，以后可要记住了。”春生方才涌起的一丝骄傲心绪又被悄悄压了下去，只能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言罢，爷爷照例买了一对门神像和两副裁好的春联纸。在春生看来，手写春联一直都是爷爷的拿手好戏，爷爷纯熟的书法技艺是远非摊位上那些印刷成品所能比拟的。
接近年关，外地务工的父母们陆陆续续赶回家中，村口每驶入一辆车就点亮一家人的欢声笑语。在家人们热火朝天做年夜饭的空当，春生又跑到院门口继续发着呆。赶回村里的亲属一拨儿接着一拨儿，但始终没有人在春生的院门驻足。该赶回来的亲戚们早已都在屋里忙活，而缺席的人似乎早已注定成为热闹中的例外，哪怕积累再多的思念和执着，也无法轻易改变这样的状况。
姑姑从厨房端着菜往客厅里赶，出来的工夫瞥见院门口站着的落寞的春生，便随口关切道：“春生，要开饭了，在那干啥呢？”
春生有些惊慌，仿佛什么秘密被发现了一般，他赶忙扭过头解释说自己在看守腊肉，不然夜里有浑水摸鱼跑来偷吃的小动物也说不定。姑姑望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晾衣绳，若有所思地走进了客厅。
直至菜上齐，春生也没等到想见的人，他有些沮丧，同时也有些气恼。亲戚们早已围着客厅的圆桌坐好，电视里也传出春晚主持人的报幕声。春生知道在这个重要的日子自己不能耍小性子，只好故作高兴模样走进客厅。客厅的大门上张贴着新买的门神像，门口两侧则是爷爷手写的春联，春生仰着脸，一边打量着一边在心里默念，只见门对上书：兴华时有凌云志，报国常怀赤子心，横批是国泰民安。春生的爷爷也曾是位军人，退伍后被安排在老干部中心工作，带领退休职工们开展各类文艺活动和志愿服务，期间自己也练就了不错的书法技艺，故而每年的春联都是亲自题写的。虎子也正是在老爷子的熏陶下才选择在大学毕业后参军入伍，至今已经过去近10年。而自打春生懂事以后，虎子就很少回家了。
妈妈见春生还不进门，眼瞅着就要张口训斥，爷爷却先发了话：“春生，能读懂爷爷这副春联的含义吗？”
春生点点头，旋即说道：“爷爷写的意思是我们要爱国，要用自己的力量报效国家，希望国泰民安！”
爷爷点点头，笑着说：“对喽，就是这个意思！爷爷小的时候就被教导‘早立志，立大志’，现在爷爷也把这句话传给你，希望你能结合这副对联好好思考自己的人生志向。”
春生看着爷爷疑惑地问道：“爷爷，什么是志向？”
爷爷离开座位走到春生身旁，俯下身将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道：“古代人追求仕途，而‘士’一般是指读书人和做官者，所以那时的‘志’就是‘一心求士’，希望做有学问的人，甚至是做官。而现在大家都是读书人了，但我们的志向却不再如此狭隘。小了说，我们可以通过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大了说，我们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为国家的发展尽一分力，这就是当今的‘志’给我们指引的方向。”
春生听着爷爷这番生动而又清晰的解释，只觉清癯的爷爷此刻如同门神一般身形伟岸，瘦削的躯壳里似乎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他虽语气平和，吐字缓慢，却掷地有声。
“爷爷，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春生说。
爷爷站起身来，又给春生设了个障碍：“来，你再把两位门神的名字念一念，爷爷看你掌握得怎么样。”
春生先是一愣，而后认真地照着门神像上的名字念了出来：“秦叔宝，尉迟恭。”没有任何卡顿，读音也十分准确。
爷爷欣慰地笑了笑，拉着春生一起进屋上桌吃饭。
大家伙正热热闹闹地吃着年夜饭，姑姑却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拿着手机回信息，一向宠溺她的奶奶都忍不住说了她几句，只道是这么大个人却不懂饭桌礼仪，吃个饭还不顾看两眼手里那个智能玩意儿。
姑姑却不管不顾，转过脸来问春生：“春生，想你爸没？”
春生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嘴里嘟嘟囔囔的，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不想，我都是大孩子了。”
姑姑却神秘一笑：“真的一点也不想吗，刚刚你在门口干啥呢？腊肉可早就被我拿到厨房收起来了。”
其他人听着这两人的对话，只觉得云里雾里的，但春生却急得羞红了脸，可又不知道怎么应答，只好别过脸去佯装看电视。
“好啦，姑姑不拿你开玩笑了，刚才姑姑在跟你爸爸聊天呢，他说想给家里打个视频电话，说是现在部队里也在包饺子看春晚呢，想看看大家，也汇报下自己的情况。”
不等大家作出回应，她就拨通了视频通话，并且投屏到了电视上。
虎子的大脸随即出现在了屏幕上，他黝黑的皮肤下泛着微微的红晕，嘴唇有些皲裂，身上裹着厚实的军装，头发因长时间戴帽子而倒伏着贴在头顶上。
“爸爸！爸爸！”春生激动地叫嚷着，还不忘摆着手向虎子打招呼。
“春生，爸爸看你又长大了不少，看来过不了几年你就能比爸爸还高啦！”虎子情绪一激动声音也变得十分高亢，包饺子的战友们听到后也探着头试图挤进屏幕里。
“我在这先给大家拜年啦！我今年也暂时回不去了，大龙今年新婚，得回去打点一下，我跟他换了个班，明年应该就能回去了。”虎子乐呵着解释道。
“好，好，照顾好自己就行。”爷爷抹了抹眼角的泪花。
“你知不知道春生今晚在院门口守你守了一晚上，年夜饭都不想吃了。”姑姑嗔怪道。
“我，我才没有……”春生此刻像是个被揭穿心事的小女孩儿。
“对不起啊春生，爸爸太忙，爸爸也想陪着春生长大，但是祖国边防可不能松懈呀！国泰民安才是我们人民子弟兵最大的信念和愿望，只有国泰民安我们的春生才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是不是呀？”虎子虽是在一本正经地讲道理，可眼里的泪花早已在打转。
春生早已哭成了泪人，“爸爸，爸爸你过得好不好，爸爸我好想你……”
不等虎子开口，他身后的战友们七嘴八舌地替他回应起来：
“好得很！每次吃饭他都吃不少！”
“他训练多刻苦呼噜就多大声，我睡他下铺我知道！”
“小弟弟你别哭，我替你狠狠教训教训你爸爸！”
……
听着屏幕那头吵吵嚷嚷的俏皮话，大家不禁笑了出来。期间大家和那头的虎子说了不少话，春生的情绪也慢慢调整了过来。
“总之，大家都要照顾好自己，等我回去再提前知会你们。”虎子说。
“行啊，你快忙去吧，和战友好好过个年。”爷爷最后叮嘱道。
虎子听后站得笔直，而后朝着众人敬了个礼，视频通话到此结束。
电视又切回到春晚的画面，正在上演的是小品《将军与士兵》，演员以军人身份演绎笑点的同时也在对话和情节发展中一步步将主题升华，使得台下掌声雷动。
看完小品后，春生脑海里冒出一个想法，于是他问爷爷：“爷爷，为什么我们过年要贴门神呀？”
“贴门神是我们的传统文化，寓意卫家宅，保平安。”爷爷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爸爸也在保护我们，那爸爸是不是门神？”春生问。
“可以这么说。”爷爷点点头，“人民子弟兵的确是我们国家的‘门神’。”
“爸爸好伟大，军人好伟大！”春生感慨道。
妈妈笑了笑，而后对春生说：“‘春生’还是当初爸爸在你出生的时候赶回来特地给你起的名字，因为爸爸工作的地方天寒地冻的，所以希望你能像被春天呵护着一样茁壮成长。”
“我才不想只待在春天里，我也要像爸爸一样在冬天里闯闯，我可是个男子汉！”春生说罢还象征性地绷了绷手臂上的肌肉，惹得大家忍俊不禁。
“我跟你说，你爸爸小时候啊……”瞧见春生这副模样，姑姑赶忙顺着又起了个话头，分享虎子童年糗事的同时把家里人逗得哈哈大笑。
除夕将去，新年正以新风貌款款而至。屋外虽寒风阵阵，但屋内却温馨和煦，一起享受着团聚的欢乐。而这份温暖的背后，不过是一层肉体庇护着另一层肉体而已。不只是房屋在为此努力，边关战士们也是如此，他们正以自己的行动诠释新时代“门神”的新内涵。
责任编辑：毕若旭 曹竞
河南大学学生 陈宇轩（21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