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价食单
村庄的食物,往往不会让你破费了。那些食物,虽然朴素,却蕴藏着大地土生土长的味道,告别了过度的“大做文章”,且尝馒头和山楂片。
馒头是难以界定是副食还是主食的。说是主食吧,那置白米粥于何地?说是副食,在一个很饿的下午,拿个馒头垫巴垫巴,倒也能挨到晚上六七点。小时候,我就爱啃馒头,拿来配什么都配得起来。配白米粥吧,把馒头表皮往粥里面按一按、蘸一蘸,让口感较硬的馒头皮变得软软糯糯的,温暖米粥的热量加持之下,也似乎点燃了其内在的几丝甜度。拿来配红烧的一切食物,更是堪称一绝,把馒头用筷子叉住、放倒,在红烧的汁里滚一遭,原本口味较素净寡淡的馒头,立马就变得味道浓郁起来,像肥沃的黑土壤上骤然开出五彩斑斓的鲜花。
爷爷奶奶常说,光吃不行,你得会做。我偏爱嚼到馒头馅儿里一块肥肉丁的瞬间,顺滑,有弹性,是乍咬之惊喜。于是,我在制作馒头馅儿的时候,故意往馅儿里多添加肥肉碎丁,却被爷爷奶奶拦住,说这东西宁缺毋滥。现在以成年人的眼光来看,我也算是明白了这个道理——越是稀罕到可遇不可求,越是在得到时把它当作天大的恩赐。而当它多到泛滥,便也普通庸常起来。
做馒头,还需点个红。这点红的习俗本是因为过去大院子里往往住着好几户人家,在庭院里晒馒头的时候,怕分不清哪拨儿是谁家的,便以在馒头的不同位置标红来进行区分。后来,基本都是单门独院的,点个红的习俗却留了下来。平时吃的馒头自是可以略去这一环节,却逢过年必点红。正红色,红红火火的,多喜庆。那时候,我吃馒头,就和往嘴里塞了个小太阳一样攒劲。
说罢了馒头,说说山楂片。它在村庄里的作用,就和城市人的薯片、饼干差不多。山楂片酸酸甜甜的,往往是各个村庄里自有的手工作坊自制的。它的吃法五花八门,每种吃法给嘴巴带来的感觉也有细腻的区别。
拆封塑料包装之后,放嘴里,小口慢咀嚼,会最大程度地激发出它们小小身躯里的酸甜。而如果你选择将一整片放入口中含化,当山楂片立着在口腔中顶住上下牙龈的时候,则又将“酸”这个字深深体会。你若是不立刻吃,而是等个半天再吃,由于受到空气湿度的影响,干脆的山楂片会变得绵密酥软,单论口感方面,甚至几近鹅肝这等高端食材。还有一种最豪横的吃法,便是将两三片捏紧,放在嘴里一并吃下,酸甜的程度达到极致,快乐也进行了翻倍。
犹记得孩提的时候,在村庄,和同龄的孩子们在田野、小山丘间撒欢打滚,饿了之后,就着平价食单上的“宝贝”们来上一顿,随着肚子被填满,心也随着嘴巴的咀嚼而快乐地怦怦跳动。
随川出,望山归
那个年代,村子里的人,尤其山村,大概都有一种情结:走出去。这走出去分3种:第一种,通过高考考上大学,在城市里工作成家,是谓考出去;第二种,没有文凭,硬“闯”城镇,打拼出一片天下,是谓闯出去;第三种,则是既没考上,也没打拼好的,在城市里这么既来则安,是谓“混”出去。
小时候,常看动物世界,草原上的一些猛兽在幼崽们成年的时候便会抛弃它们,让它们独自生活。村落里,长辈们也会把已经二三十岁的后辈往村外赶,认为总待在村落里属于井底之蛙,出去,总能见见世面、体会繁华。我的父亲对待学习有一种不鞭策自奋进的要强,为的就是做第一种人。爷爷奶奶家庭条件不算优渥,鸡也是留着下蛋生小鸡用的,或是拿出去赶集卖给县城里的人,贴补家用。唯一一次杀了一只小公鸡,就是父亲高考前夕,爷爷奶奶不再照着“平价食单”做菜,而是破例做了一回红烧小公鸡。
父亲在村子里,学习成绩是一等一的优秀,也是他的父母,即我的爷爷奶奶的希望。爷爷奶奶一辈子住在乡下,文化素质都不高,尚不懂得谦逊的道理,只知道得了第一,便是“秀才”,将来有机会飞黄腾达。在父亲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后,爷爷奶奶那是逢人便说,村子里的人也并没有眼红悍妒的,甚至还有一些人做了一些馅饼或者山楂片,自发上门道喜。父亲后来更加发奋读书,终于不负大家的殷切期望,考到了扬州大学。也许放到当今这个时代,这算不得一件太值得骄傲的事,不过在那个上大专都值得庆祝的年代,考上这所较好的本科,意味着值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我也想当学霸,往更好的地方发展,就问父亲,当时坚持学习下去的动力是什么。父亲说,他不想一辈子待在村庄里,因为那时候的乡村不像现在,囿于村子,意味着荒废。父亲是一个乐观的人,常言道“水往低处流”,在父亲的眼里,家门口的那条大河流好像总是在往更高的地方攀登、延展,川流不息,父亲的心似乎也随着这条河流的方向,流向了更远的诗意远方。
现在,父亲令家人引以为傲,也实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价值。父亲说,他记得爷爷奶奶曾两次止不住地哭,第一次,就是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喜极而泣,第二次,是父亲背井离乡上大学,那是不舍的眼泪。那个秋天,奶奶在父亲临行前织了很多毛衣给他,期待帮助抵御他之后会遇到的风霜。
父亲进城之后,也没有忘本,而是经常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爷爷奶奶见父亲回来,总是笑吟吟地迎上来,却改不掉逢人便夸耀自家宝贝儿子的习惯。父亲劝导:“儿女在外,父母不宜将他们的事说给别人听,怕招人嫉妒。”爷爷奶奶这才听说一个词,叫作低调。父亲工作上事情很忙,每次回老家其实都有要紧事急着走,但却每次都不好意思将“好了,我们准备离开了”这句话说出口。就好像村口的那座小山是一个五指山,将父亲压在了村子里。
父亲当然不会被五指山压住,他凭借自身的实力走出了村庄,在城市里扎根、开花。如果说真有一座山压在父亲的心头,想必,那便是他的父亲母亲。
不倒,不灭
岁月终究无情,它让渴望活下去的人饱受半死不活的痛苦,最终在一半求生一半求死中死去;它让将死之人的亲人们牵肠挂肚,却无能为力。爷爷奶奶在快要80岁的时候相继病逝了。先是爷爷,半年后是奶奶。村庄里流传有一种说法,就是当老夫老妻中的其中一个死去之后,过了3年,如果另一半还健健康康活着,那么日子还有得过;怕就怕这3年内也随亡故之人而去,这种事发生的概率极高。
我私下认为,这种说法或许并不迷信,因为当一个老人承受老伴儿骤然离世的痛苦时,是极有可能扛不住的,即在精神层面上崩溃掉,进而导致身体出现各种问题,最后也随之亡故。而如果挨过了老伴刚逝世的前三年,则不会出现什么太大问题,因为时光又会在那道深深的心灵伤疤沟壑中轻轻抚慰,添加新肉。奶奶终究是深爱爷爷的,加之身体本就不好,终究还是随他去了。
爷爷奶奶去世后,老家无人打理,邻居家是父亲的本家亲戚,便安排他帮忙照看着点庭院。无人的庭院,也好打理,清扫清扫落叶、拍打拍打桌凳上的灰尘即可。上次清明节,父母和我回到老家,刚踏足那座老宅,就听见鸡棚里传来鸡们“咕咕咕”的声音。原来本家亲戚觉得鸡棚荒废在那边不用多余,拆除了又可惜,便用木板和砖头水泥进行了加固,在其中养鸡。
真好。庭院里这一角,由于鸡棚里许多鸡的存在,而变得热闹非凡。鸡急促而怕生的叫声、鸡特有的那种泥土般的腥味,甚至包括随风而起的一地鸡毛,都使得角落里生机勃勃,大有“人”丁兴旺之感。我不由得想起有次暴雨倾盆,鸡棚塌了,爷爷奶奶和我一起满院子追着鸡跑的样子。他们二老不愧是老手,提溜着一下子就把鸡手到擒来,而我却只能尽驱赶之功,毫无捕获之效。
我回头一看,老宅无言,大门敞开着。里面自是无人,一股遥远的寂静,从屋内向我奔袭而来。哎,原谅我不能再看热闹的鸡棚,那只会徒增我的伤感。那一个角落使我患上的怀乡病发作。你肯定不解,我已在故乡,又谈何怀乡病发作?当然不是这样理解,人去屋空,故乡里和我最亲最亲的两个人已然不再。它再熟悉,也显然陌生。
那个角落似乎被光阴之框锁住、定格,保留着过去的小美好,棚子不倒,我的记忆便也不灭。
引用在书籍上看到的一句话,“你说记忆是你的所失之物,还是你的所持之物?”是的,我忽然想起这句话,眼前那一轮落日,圆滚滚地、硕大地压了下来,而父亲和我也到了返回县城的点,我又回头望了望鸡棚里那只害羞到眼神东躲西藏的小公鸡,忽然又想起一句话——“欲辨已忘言”。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刘臻鹏(2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