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我亲眼看着乡亲们一起送他出去,山里土路绕了十八弯,20不到的小伙子就这么慢慢消失在路的尽头,远了。
我料他既然去了城里,就不会再回来。刘大家里还有个弟弟,不如他哥会读书,但是有力气跟着爹妈种田。刘爹刘妈守着小儿子,十几年过去,刘大都没回来,打电话问,就说,在找路子挣钱。
后来电话也不怎么打了,村里通了电通了网,刘大每个月打千把元回来,短信说家里别担心,自己忙着找路子挣钱,没时间回来,让爹妈喜欢买啥就买啥。
刘爹又气又笑,往往想打电话骂回去,都被刘妈拦住了。当时千把元钱不是小数目,村里人都嫉妒,谈到刘大就说他搞路子去了,他的路子是摇色子,最后进局子。
然而以我对刘大的认识,住他隔壁十几年,这小子虽然鬼,但决不会为了钱搞下三路,还是个死心眼。我知道他连过年村里打牌搓麻将都不去,就像我知道他绝对不会回来。
但他偏偏回来了,刚好是出去的第二十年。
20年前出去的是刘大,瘦竹竿四眼仔一条,20年后回来的是老刘,皮肤晒成麦色,袖口一撩肌肉鼓成小山包。38岁的他脸上满是沧桑,顺着山路走进来溅了一裤子泥,到村口第一句话就是“20年了,这路还是一样难走”。刘爹刘妈一下扑上去,抱着他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不孝阿大,还知道回来。”
刘二站一旁,看着他,也是热泪盈眶,老半天才挤出一句“哥”。
大伙儿都迎上去,问他出去读大学,找了啥工作,赚了多少钱,有没有娶老婆,为什么突然跑回来了。
刘大说他读的土木工程,很早出来实习,但这行又累又难赚钱,竞争激烈,往上爬又难,于是考了编制去教书,现在是个老师,工资也就那样。
刘爹说,你小子已经够出息了,咱也不奢望你一下变成大老板,倒是这次你怎么一个人回来?我儿媳呢?我孙子孙女呢?
刘大说没打算,他还在找路子,找到路子前不找女人。
这话可把刘爹气得不轻,他平时就被村里人调侃,说什么刘大的路子越走越远,钱越赚越忘本。刘爹指着刘大说,你在城里找不到媳妇,老子在村里帮你找!
刘大一听要搞包办,就不同意了,说你挑的女人我看不上一点儿。
刘爹见刘大给他脸色,抬手就要打,刘妈赶紧拦住刘爹。刘二也对他哥说,爹是希望你赶紧成家立业,早稳定下来……
刘大却是挥挥手,丢下一句不跟你们一般见识,我有自己的路子,便走了。
那天晚上刘爹让刘妈备好4人的饭菜,自己也去村头买了酒,准备等刘大回来,再好好谈谈。我也站门口望着,不想一只手突然从后面拍我,是刘大。
“叔,有事,进屋和你谈。”
刘大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等进屋了才跟我说,原来是要管我借钱。
我问他借钱干啥,他说搞路子。我便有点不高兴了,说,叔我看着你长大,你既然还叫我叔,要我借你钱,你必然要告诉我,你这路子到底是什么。
刘大赔笑着拿出一瓶茅台,请我喝,随后解释说,他这些年其实跑工地签合同,赚了不少钱,后来同行把他挤出去,才被迫去教书的。他打算集资,从最近的市镇修一条大路进来,然后搞采石场,办学校。
村里这土路,少说30年没修了,弯来弯去上上下下,人走进来都费劲,车开进来也抖三抖,当年拉一条电线一条网线,都花了多少工夫。刘大这么说着,像是和我诉苦一般,带给我的茅台是一口接一口地只顾自己喝。只要出钱把大路修好了,卡车能舒舒服服开进来,就有人愿意投资——这山里有的是资源开发,特别是大理石,他读高中就注意到了,村里后山那窟裸着的白色金矿,全村致富就靠它了。
我倒是没想到,刘大常常挂嘴边的搞路子,竟然真的是搞路子。
刘大拍胸脯担保说,他已找到人搞采石场,都是信得过的朋友——只要路能修得起来,马上都能办妥。他甚至都提前和村支书打过招呼,修路,采石场,学校,要是能搞起来都是大大的好事。
特别是学校,他说,必须把娃娃的学习搞起来,靠读书走出去,咱村才有可能振兴,靠别人是不顶用的,必须靠自己。
话是有理,但刘大的计划在我看来,简直是天花乱坠,我当时是不信的。可刘大又说他人脉广,叫我一定要信他,帮帮他把钱凑齐。于是我喝一杯茅台平复心情,问他要多少,刘大说搞采石场和学校要的钱不多,就是搞路要他自己出大部分的钱——这也是和村里、他的那些朋友商量后能争取到的最佳结果。
咱村住这山里,土路九折十八弯,进出堪比蜀道难。叔,你一定要帮我,为了攒钱我吃了多少苦,38了都没结婚……现在就差这么一个数目,叔,您肯出手,事办成了,这对咱村可是莫大的帮助。
他跟我扯了一堆的数字和加加减减,我听了就有些烦,便直接拿出纸笔,跟他立了字据,把钱借给他。
刘大高兴得不行,差点要跪下给我磕头,吓得我赶紧把他踹出去,丢给隔壁门口还站着的刘妈。
那之后刘大就一直待在村里,白天把全村读高三的娃都拉到小广场,借用村里人放电影的投影仪,桌椅黑板摆起来,在那儿搞高考补习。他自己教数学物理化学,不擅长的文科,就放别人录好的视频。
教得好不好不知道,但那年高考,村里出了两个一本,村支书也来找刘大,两个人乐呵呵地扯了半天。第二年,一条宽敞平坦的水泥柏油大路,便从隔壁镇的主干道铺进来了。
路子搞起来了,之后几年,村里发展也越来越快,大家都感觉日子越来越好了。路修好后,电和网补齐到了每家每户,甚至还有路灯一盏盏地竖起来,点亮了村里的夜晚。
刘大除了教书,每天东跑西跑,打电话,又把村西头的水电站修了起来,紧接着就是采石场、学校,他自己当了校长,请了许多老师。我本来以为学校不怎么赚钱,但不想前几年刘大亲自带的高三娃考上一本的越来越多,成了村里的活广告,于是学生越来越多,村里也给补贴,他合伙的采石场更是赚了大钱,刘大现在成为了村里最富的人。
可刘大的钱留不住,他总是哗哗地往外撒,这些钱全变成了村里的新楼、新厂、新路以及路旁的绿化带。村支书有次跟他开玩笑说,这个书记你来当,你比我懂规划懂发展。后来刘爹刘妈走了,全村人几乎都出席了刘家的葬礼。刘大坐在第一排,颇为讽刺的,那天是他一年到头为数不多能休息的日子。
葬礼上,刘大看见了刘二的老婆孩子,他侄子都是20出头的小伙子了,可他还是老光棍,每天忙得不行。
在家休息了7天,刘大久违地又找我喝酒,我俩自从他办了采石场,债务结清后就很久没见了。他跟我说,叔啊,我虽然终于找到了路子,赚了钱,把村子搞好,但我也感觉累了,孤独了……刘二全家要搬到城里去,他弟走了,家里便剩他一个人。
我也叹口气,说,这世上没有圣人,谁都有私心。你累了,可以休息,你孤独了,可以找叔喝酒,你有钱,可以搬到城里享福,你已经为村里做得够多了,大家都说,你一个快六十的老光棍,该退休歇了。
刘大不说话,一口把酒喝完,沉默半晌,就回去了。
大理石雕塑馆是刘大在村里搞的最后一个项目,大家也是因此才知道刘大有这么一个爱好。漂亮的白色石头装点了整个村子,慕名而来的游客越来越多,村子也繁荣热闹起来了。
刘大是去规划新项目的时候,路上出车祸意外走的,当时他已64,当上了村支书,出殡时路两旁挤满了人。
后来,有人建议说,整几块上好的大理石,拉到村口立个纪念碑和雕塑,没有他,村子和村民都没有今天。
刘大走了,村子依然欣欣向荣,许多他当年带出去的大学生,都返乡来继续做他的工作。这些人忙碌的身影,规划与实干的成绩,总让人感觉,其实刘大还在。
他的路子的确野,那是靠一双脚走出来的路子,从村子出去,又回村里来,不断往前延伸。
责任编辑:谢宛霏
浙江工商大学学生 李佳琪(2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