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们正讨论回老家过年的事,她们的声音交错罗织,织成一张热闹鲜活的网。竹君的意识薄薄的、细细的,被漏在网外。她的听觉有些涣散,目光牢牢地盯着窗外,眼睛里却空空如也。
家,竹君在心里把这个字摩挲了无数遍,内心深处起了点朦胧的热气——有点想家了。可也只是有点想而已,那点模糊的想念并没有实质的载体,它只是一点稀薄的念头,尚不能扎根于故乡风物里。
办公室朝北,她的办公桌阴冷潮润。阳光投射在对面办公楼墙上,墙面被割成了一阴一阳两块。竹君望着阳光一点点往上移动,直至斜横在窗棂上。她突然想起来老屋的窗棂,以及挂在窗棂上的冻味。
老屋的窗棂纵横着木格,一整块窗户被隔成一个个小格子。窗棂上贴着窗纸,风吹过来,沙沙成韵。母亲在窗户上钉一根铁钉,将装有冻味的竹篮往钉子上一挂,一整个冬天的期待就被挂在窗棂上了。冻鱼、冻肉,冻豆腐……冬风又冷又硬,割得冻味刺啦啦响。晚上,母亲扯下一条鱼,“咔嚓咔嚓”剁成几块丢进土锅里。火舌舔着灶口,水一会儿就沸腾起来了。咕噜咕噜,鱼开始在水中歌唱,从一个声部转入另一个声部。菜好了,一家人围坐一起,父亲冷硬粗糙的家常话被热气温软了,暖化了。厨房昏黄的灯光投射在他沟壑丛生的脸上,忽明忽暗,这是父亲少有的温情时刻。
寒风挤进窗缝,竹君不禁打了个喷嚏,本就稀薄的回忆被颠簸得更加稀薄了,她再也想不起关于父亲的更多美好回忆了。自从母亲去世,她终于在心里锚定一个不回家的理由。
她与父亲已六年不见。她早已习惯了这种似断线状态,于父亲,她心底淤积着复杂的情感。
光线继续向上爬升,太阳在缓缓西归。同事们陆续走了,办公室里安静下来。竹君走出去,走到操场边。草坪呈一片枯白,毫无杂色,生命向严寒讨了饶,在暗地里韬光养晦。远处的楼宇站在青色的晚雾里,直直地挺立着,像有风骨的炊烟。
炊烟,竹君的鼻息间瞬时飘忽着一股淡而薄的烟火味。
灶肚里“噼里啪啦”燃着“鞭炮”,锅里油微微沸腾。父亲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环成一个圆圈,稍微用力按压馅料,丸子从圆圈里挤出来。他右手轻轻一刮,丸子被带至手上,再顺着手势滑入油锅。
丸子的酥香掐着人的鼻子不放,父亲递给竹君一颗,她迫不及待地塞入嘴里,热腾腾的香瞬间在唇齿间蔓延。浓厚的油烟把父亲熏染得慈祥了些,竹君升起片刻的奢望——从今以后父亲会爱我们的吧。
月色空蒙,空气里的一切都起了湿润的毛边。街上各种声音交错混乱,竹君游离在声音之外,感觉和人世隔得很远。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她掏出手机,望着来电显示,心里顿时像压了块石头般凝重。她吸了长长的一口气,然后接通电话。
像往常一样,电话两端先有片刻的尴尬。接着,父亲打破沉默,“我病了。”像是怕竹君不接话似的,他急急接道,“病了十几天了,挂水也不见好。”继而,他的咳嗽声传过来。
“那我给你打些钱过去吧。”父女一场,竹君早就知道父亲每通电话的潜台词。“不,我不要钱。”竹君一时怔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她没有跟父亲聊家常的经验。“我,我想你了。”竹君的心底瞬时起了一场小型地震,痛感一波一波袭来。
“今年回来过年吧。”父亲的话激起她心底的余震。她不知道如何回应,她已经十年没有回家过年了。自从母亲去世,“家”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扁平的名词,缺乏饱满的实质。
父亲的请求像将枯未枯的河,断断续续地从千里之外的故乡流过来,她感觉父亲还是曾经的父亲,可父亲又不是曾经的父亲了。
“丫头,我老了,见不了你几次了,今年回家吧。”
她那颗被水泥封印多年的心竟瞬间裂开一条纹路,有一线水迹爬过去,渗入缝隙里,把打结的心一点点润平。
月色深沉,城市似睡在夜的摇篮里,安静祥和。终于挂断电话,竹君觉得像做了一场梦,梦的细节早已了无痕迹。但是她记得她说了两个字:回家。
责任编辑:谢宛霏
上海市普陀区曹杨二中附校教师 陈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