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喊一下伟长哥,糖稀快好了。”母亲对我说。
我和弟弟拉开大门,寒风夹着各种炒货的香味,鞭炮燃放后的硫磺味,让人感受到腊月的气息。乡村平日里只有稻草、牛粪和腌辣椒片的味道。弟弟吸着鼻子说,鞭炮的气味真香啊。
穿过几户人家,推开伟长哥家的大门,一屋子人正在灯下说笑。
伟长哥被一圈人围在中心,他似乎不大想离开那温暖的所在。我说,“你再不去,糖稀就要熬干了。快点吧。”
“你们就不会吗,非得我去?”他嘀咕着。
其实也未必非得他来。我有一个堂姐,20岁了,念过初中,伟长哥也是20岁,小学还没毕业就歇学了。母亲想将堂姐说给伟长哥,有事没事总是给他们创造见面的机会。
近年关的夜,乌漆墨黑。3人往我家走,一路无话。到家了,母亲朗声招呼。伟长哥走到厨房,熟练地拿起铲子,从锅里蘸一点糖稀,往凉水里一放,对着灯光,看了看,又用指尖轻轻碰一下垂下来瞬间凝固的糖,说:“你看,还有一会儿呢。糖太嫩。”
堂姐看了一眼伟长哥,对我母亲说,“我去吃水井挑水。”
“这伢,水缸里满满的,要你挑么子水。”
这天大清早我和弟弟就到柴屋,翻检出坏的凳脚,大树根,旧木锨,用锯和斫刀将它们收拾整齐,方便塞进灶膛里。
每家都有两口大铁锅,里外各一只。平日里炒菜煮饭,用外边锅,锅腔久经油盐烈火,保持铁的黑亮。靠墙的一边称里边锅,只有过年或者家里有大事,要做很多饭菜才会启用;启用之前,先要清理锅里的铁锈。母亲在灶上用一块圆凸凸的青砖摩擦锅腔。用了很久的青砖,比香皂头还小。磨去铁锈,铁锅很快露出本色。清水冲净,淘十斤米倒进去,开始焖饭。我在灶间添柴。
腊月,每个人都有些小兴奋。我喜欢安静地坐在灶间,看那些衰朽的木头燃起熊熊大火,舔着锅脐。那些木头是一年之中零碎抛弃的废物,在这个晚上,它们爆发出了最后的能量。我的工作是不时填补木头,让这些火苗贴紧锅底。一些木头燃烧后,无力支持自己,倒下去,火焰跑到了灶膛的其他角落。没事,角落里安了吊罐,吊罐里装满了水,乡下的锅台,不会浪费一点热量。
大锅饭就是香。这锅饭是用来熬糖的,当然也可以盛出来吃。饭熟,加入大麦芽,水,搅拌,继续烧火加热,大麦芽与饱满的米粒交融,是一种甜蜜的结合。
弟弟找来一只木盆,一块干净的白纱布,我俩合力起锅,将充分融合的米饭与麦芽倒在白纱布上,包紧,用力绞扭,汁水过滤到木盆里。
接了满满一盆汁水,伸指蘸着尝尝,微甜,再倒进铁锅加热。白纱布包裹的米饭和麦芽还留在木盆里,我们用尽全力,榨取最后一点汁液,直至米粒和麦芽稀碎,成为糖糟,用来喂猪。
我继续在灶间喂柴,一直要将大半锅汁水熬成锅底浓稠的糖汁。水分变成水蒸气散发在厨房间,进进出出的人似乎都能感受到水汽里的甜味。有人过来玩,就问,“在熬糖呀?”“是啊,夜里过来吃糖吧。”“我家明天熬糖,今天打豆腐,晚上我带点豆腐来换糖吃。”“换什么换,过来吃糖就是。”
这是一年中人们最温柔的时候。夏天为了插田抢过水,秋天因为猪跑到人家菜地里啃萝卜吵过架,现在也都亲热起来。
糖稀嫩了,水分多,粘性不足;老了,糖就微微发苦。这点看火候的功夫,并不难,就是铲子沾上糖稀往冰水里一浸,一旦看到凝结成型,就要立刻熄火。
“快点,灶下木头抽掉。”伟长哥大声喊。
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手边放了一只装满凉水的小木桶,迅速抽出那根木头,塞到水桶里,滋——一股烟轻轻飘过,红红的烈焰成了漆黑的木炭。
我从灶门口走到锅台后边,熬了一整天,锅里这点翻滚的东西就是大米和麦芽的精华。它是棕黄色的,翻腾,冒着小小的气泡,厚实,粘稠,有一点奇货可居的骄傲。
现在,空气里真的充满了甜味和香味。熬干了水分,剩下的全是甜蜜。
我突然想起一句俗谚,“井要淘,人要熬”。许多人,熬干了之后,没有剩下什么东西,好像整个人生都蒸发了;有的人,熬干了水分,剩下一锅发馊的下脚料,模糊、浑浊、油腻。大米和大麦芽,能熬出结实饱满的糖分,是因为它们的怀里原本就藏着甜蜜。
我那时只是贪吃,现在回忆起四十多年前的熬糖往事,眼前就浮现了锅底滚烫的糖汁,不由得产生一些无聊的、苛刻的联想。
那天晚上,我只看到伟长哥眉眼间有很重的失望,堂姐整整一个晚上,再也没有出现。
责任编辑:谢宛霏
冯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