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最聪明的人类发现了熵增定律,世界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人类像是找到了快乐的不二法门——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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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其实很简单,睡一觉就好了。”那句亘古不变的标语亮了,一只乌鸦扑簌簌飞出来,眼神乖张地打量着周围,它在白炽灯阵里显得那样突兀,仿佛下一秒就有被白光和喧哗肢解的危险。没错,娱乐时代全面来临,这一刻起,人类不再需要睡眠。
从前人们总爱抱怨,每天都要花掉很多时间上下班,为了谋生而不断奔波,时常因为加班而让自己喘不过气来。于是人们总唠叨着要是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就好了,但一边又不能真正辞职,不工作就没钱了,也就嘴上抱怨着,谁又会真正辞职呢?人们最盼望的事就是能有一个自然醒的早晨,可即便有这样一个清晨人们还是会早早醒来打开社交软件硬生生刷上两小时,明明在刷手机可是一点都不快乐。每到周一,人们又开始拖着疲惫的身躯等候地铁,在地铁上沉沉睡去。人们生活的这座城叫睡城。
现在那句标语依然闪烁着廉价的光,但只有在居民楼废旧的停车场里才能看见。很多年前睡城人类遭遇了一种神秘射线,一夜之间人们全都变得精神亢奋,再也没有了睡意。于是人们开始狂欢、喝酒作乐,黑夜被光线充斥,白的、冷的,四面八方。游乐场开发出了世界上第一架夜莺过山车,速度极快,在空中高速翻转,单单是站在地上观看就已经令人心惊肉跳,听说夜莺过山车是根据人变化后的生理阈值设置各种惊险刺激的模式。
与此同时,酒吧、健身房、电竞场、蹦极相继推出刺激新品,顾客络绎不绝,桑拿馆、养生堂却纷纷倒闭了。人类精力太旺盛了,每天有使不完的劲,总想探究新鲜事,哪有闲情逸致分散给无聊的蒸桑拿呢?但这种心思虽然激烈却不持久,人们往往在蹦极开始时满怀期待,而它下落的一瞬间突然丧失感官,随着身体像吊坠一样从万丈高空抛下,人的感官貌似全都关闭了,只是感知到自己在飞速下坠其余都不存在。夜莺过山车在高空大弯道的制高点,重力束缚降到最低,失重感是所有坐过山车的人最期待的体验,可人们那一刻却什么也没感觉到,连耳边呼啸的风都不能令人动容。只要一有新项目被开发人们就去追寻,虽然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做,也许是跟从一种潮流,也许只是为了耗散精力以求快乐放纵,人们争先恐后地加入这场狂欢。
一开始人们对娱乐设施的需求很大,很多开发商和投资商瞅准时机赚得盆满钵满,他们娱乐的欲望更强烈,一会儿开个商品发布会,一会儿扬言进军感官开发仪器市场,正是他们的存在让娱乐市场不断创新。婴儿一出生就被保险公司推荐各种娱乐险、精力过剩险、感官训练课、延迟满足课等。听卖课的专家说,人类是靠不断吃苦才有了今天,能吃苦是种美德,总不能丢了这些美德,训练要从娃娃抓起。吃苦,像是个年代久远的词,但给娃娃们训练吃苦有什么作用,看他快乐踢腿的样子就知道将来准是个资深小玩家,能把最难最耗费精力的游戏玩通关不说,说不定还能成为夜莺过山车的驾驶员,像驾驶流星一样划过城市上空,留下绚丽斑斓的光。就这样,妈妈骄傲地拒绝了保险销售人员的推荐。
一天,新闻说有一种神秘射线将造访地球,得知这个消息的人们很惊讶也很紧张,有人说快要世界末日了,应该抓紧一切时间出门狂欢;有人却说射线能穿透人体但无法穿透锡纸这种材料,于是部分人开始大量囤锡纸并把它们贴在玻璃窗上。有人不光贴了锡纸还用家里的棉被、床单把房子通通围了个遍。虽说着实可笑,但那天到来的时候谁也不敢出门了,把家里凡是透光的地方都遮得严严实实,人们尽量把射线对自己的侵害降到最低。于是当天世界停摆了,夜莺过山车失去能源从而尴尬地停在城市上空,蹦极、直升机、高速滑翔翼等娱乐产品全都被弃置一边,娱乐公司研发大楼里通宵的白光也熄了。医院当天宣布不再接收病人,一来怕核磁共振和其他设备受影响发生危险事故,二来也担心因做不好对新生儿和特殊病人的防护担了风险。直到新闻说射线过了大家才肯出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内射线观测台、专家工作室、地球安全局都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摄影师驾着大大小小的设备,不放过任何可供抓拍的死角。有关射线的讨论迅速登上了社交媒体的热搜榜。
“瞧,专家头发变白了,大概是射线导致的。”
“不对,射线让人抑郁,新闻说最近自杀率狂飙。”
“不会吧,我怎么听说射线只对家里当时没买锡纸的人有伤害?”关于射线的坏处人们众说纷纭,任何新闻都能引发人们无限遐想。专家陆续辟谣:“射线对人没有任何影响。”
人们并不相信专家的话,射线怎么可能没影响,巨大的焦虑在人类间酝酿,焦虑情绪迅速蔓延。女人变胖了、小孩子长不高了、老人生病了大家都认为是射线导致的,直到曾经无比辉煌的夜莺过山车突然断了,大家更笃定射线的巨大影响力了。
“大家都镇定些,曾经有个科学家告诉我们自然界始终存在熵增的趋势,这叫热力学第二定律,是个永恒定律。说的是生物体任何活动都会增大自身的熵,随着熵的增大,和我们息息相关的事就会从有序走向无序状态,随即我们也会衰亡。”这条新闻出奇有效,打那之后人们多了一重判断:射线加速了熵增。凭借这个自洽的理论,是的,这一定是射线的影响。
于是,企业家的经营思路变了,他们宣扬吃苦精神,因为有序的工作需要大家共同吃苦来达成,吃苦才能克服懒惰这种熵增行为;健身房再次营业,他们宣扬自律、锻炼能让自己的免疫力有规律加强,好减缓熵增;美容院、桑拿房生意火爆,因为人们坚信每周固定蒸桑拿能让自己变得更有动力,调整好心态继续投入新的有序生活。医院推出一系列保健品,耐力速饮、冻干精神食粮、活力精华;人们纷纷购买起孤独险、精神损失险、肥胖险、衰老险,不过当买齐一系列熵增损失险后他们又陷入一个人的苦闷之中,又花了一笔钱,不应该这么放纵的。不过转念一想,这钱又不是拿去娱乐堕落了,花得也不冤枉,毕竟是为了防止不确定的情况来临,如果我的熵增大于他人,我岂不是完蛋了。这绝不是一小撮人的想法,不然保险行业也不会这么火爆,他们声称熵增不可怕,可怕的是熵增带来的后顾之忧。面对保险公司这套说辞人们似乎已经麻痹了,商业保险嘛,为了赚钱一般都会说出些让人们焦虑的话。只要自己高度、极致自律地管理自身,让自身熵增小于世界平均值,也就跑赢了,多么朴素又实用的道理!人们为自己不会商业逻辑蒙骗的头脑而沾沾自喜着。
人们自发组织起来修理废弃的车库、游乐场、摩天轮,它们时隔多年早已经锈迹斑斑,人们花几周时间不停修缮并乐此不疲,他们仿佛又吃苦了,这样能抵制贪婪,也就抵制了熵增。后来这件事被其他人发现后他们更疯狂了,连夜抢占城市的犄角旮旯,迅速清理,生怕自己被他人超越了。写字楼里又亮起通宵的白灯,人们各自在整齐狭小的格子间里工作,有时候站起身来望望远处,发现外面整齐的白光尽处有一块黑域,那正是曾经夜莺过山车断掉的头,怔怔地停在夜空中不发出任何光。这块黑域让写字楼里的那个人心里慌慌的,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还有那种丑陋、闲置又无序的东西。他看了看表,再有10分钟姥姥的葬礼就开始了,他计划用3分钟收尾手头的工作,3分钟打车,这样两分钟正好抵达殡仪馆,多么严丝合缝的计划,他想。
姥姥最后的遗愿是能够在白色的灯光下离去,然后被整齐地装进水晶盒子里,时间精确卡到12点整多一秒都不行。他在心里倒计时,3,2,1,但还是多了0.5秒,他心想:都怪那条射线。他正这么想着但又陷入了愧疚和焦虑中,“我怎么能有这种想法,这多么令人羞耻,归因于其他也就放过了自己,放过了自己也就难以进步,不进步怎么能对抗熵增,只会让自己更加堕落,天呐,这可怕的循环快要把我吃了。”
葬礼按照老人的嘱咐,采用最整洁、有序、高效的方式办下来的,全程没有一滴泪水落下来,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嘈杂,亲友们很配合地遵照嘱托,在葬礼上以极致静穆送走老人。只有他惴惴不安,像揣着一只兔子,那种感觉太奇怪了,周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陌生人,他一面自我检视,一面痛苦不堪。众人散去,他走出殡仪馆,花了3.5秒抬头看了看天,这天蓝得一丝不苟,除了白云有些散乱,他说“什么时候第三条射线能来啊。”
责任编辑:谢宛霏
首都师范大学学生 曹麓(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