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从来没见过爸爸。
妈妈跟她说,没见过爸爸不等于没有爸爸。珠珠点头的,默默记在心里,我有的。
她盯着妈妈的脸,这张神色郁郁的面容,一遍遍让女儿来重复这句话,好像也是为了说服她自己。
一个人像虚影一般活在沉浮的记忆里,想要笃定,实属不易。
珠珠记事很早。她擅长用一双温吞、沉默、幽深的黑瞳孔,无声地注视一切。所有老师都无法判定珠珠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最后只能建议妈妈带她去医院看看。
去医院的路上,妈妈问珠珠在想什么。珠珠说,已经想好了。
下午,珠珠就失踪了。
准确来说,是珠珠自己离开的家,还在桌上留了一张小纸条给妈妈:“妈妈,我去找爸爸了,晚上不在家吃饭。”
珠珠跟着地图去找爸爸。
她的卧室里挂着一张很大的中国地图。珠珠小时候爱哭,妈妈怎么也没有办法,忽然间,她灵光一闪,想用地图来吸引她的注意力。
“珠珠,你看这是什么!”
她用一根葱白的手指戳住地图的某处,指甲盖里头是红的,上层泛着白青。
珠珠其实对妈妈的指头更感兴趣,慢慢就不哭了。
可妈妈以为她天生喜欢看地图,就经常停驻在这巨幅的画前,教她来认:这是鸡冠,鸡肚子,鸡尾巴……最后,妈妈的手指停在一条狭长的线之上:这是我们住的地方。
那条长长的线,像疤痕增了生,像妈妈生了珠珠后肚子上的刀口。珠珠于是知道了它叫边境线,生活在线条之南的人们说着珠珠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咕嘟,经常在周边卖些小玩意。珠珠跟着妈妈逛过几次这种小市场,从一个皮肤黝黑的姐姐那儿,她买了一对额头镶嵌宝石的青色大象。姐姐又送了她一只小象。
妈妈拿着大象爸爸,化身为一座沉默在夕阳中的雕塑。
珠珠把大象一家并排摆在她的床头,它们贴得很近很近。
以这条线为起点,时间好像有魔力,珠珠飞快地长大了。
她的小城,她的家乡,空气总是潮热的,吹来一阵风,人浑身就湿透了。于是植被也总是苍郁茂盛的,坚挺地侵占石板砖的每一寸空隙,跟石板砖一起铺满镇子的大街小巷,绵延着,绵延着。
镇上的人大都用一双随性的脚,来磨平这路,日复一日,代迭一代,不紧不慢地悠荡着。珠珠很乐意成为这随性中的一员,穿着掉跟的小拖鞋,拖沓在这路上。
珠珠很喜欢在日落时抬头,看远处烟一样连亘的丘陵,她抬起头时,成百上千的镇民也会不约而同地抬头,在红日归山逼来最刺眼的一道金光时闭眼。
再睁眼时,天穹已是紫霞万里。
珠珠觉得这世界上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她一辈子都不想走。
虽然妈妈总说,这里也有危险,就在珠珠看不见的地方。那小巷子里,蓬头垢面的男女,年纪多大的都有,眼神恶狠狠的,骂着她听不懂的脏话,谁从旁边过,就要唾谁一口。他们像一滩滩堕落的黑泥,聚得快,散得也快,在白天时,就像鬼影一样蒸发了,夜晚才现原形。
珠珠不以为意,只是觉得,这么好的生活,却有点缺了什么。
就像拼图缺了一块,人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她的灵魂也缺了一块拼图,所以无论如何都感到怅然所失。
在这个世界上,让珠珠困惑的事情也太多了。
直到5岁的某天,她躺在小床上,用大象玩过家家,大象爸爸,大象妈妈,大象宝宝,3个影子紧紧贴在一起。
珠珠怔住了,在她尚且短暂的生命中,第一次这样地愣着,仿佛一瞬间想通了什么事,又永远想不通什么事,她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大象宝宝会有大象爸爸,幼儿园的小朋友们都有爸爸,甚至连妈妈都有爸爸。而珠珠,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
她的灵魂中缺失的这一块拼图,原来名为爸爸。
我的爸爸在哪呢?她开始缠着妈妈问问题,妈妈脸上出现一种珠珠不能理解的苦涩,当珠珠问得多了,她就会用怨刺的神情将她推开。
“你有爸爸,你有。”她的声音低低的。
“他不见啦。”
珠珠的脑袋晕晕的:“他离我们远吗?”
“不远。”
“爸爸喜欢我吗?”
“喜欢的,最喜欢珠珠了。”
“爸爸是干什么的?”
她听到她用沙哑而绵长的声音说话。
“警察。”
珠珠瞪大了眼睛,心跳声像有锤子在隆着一面鼓:警察!
珠珠开始看人,眼瞳多出一种别样的生气,那是好奇,探究,与希冀。她的目光流连于各色人群之间,过马路看到指挥交通的交警时,要紧巴巴地望着人家;遇到警车驶去,也要多看两眼;老师问他们最喜欢什么职业时,她说警察。
当她得知一个警察支队来幼儿园时,第一个搬着小板凳到了。幼儿园会定期请家长和小朋友一起听安全讲座,上次来讲的是交通安全,这次是防毒教育,珠珠还太小,从来没听说过“毒品”。
这么多警察,总得有一个是爸爸了吧。
珠珠坐着,迫切的目光从前面一排人脸上一个接一个地拨过去,无比仔细。
“妹妹,在找什么呀?”
珠珠抿着嘴,有些胆怯:“我在找爸爸。”
“他是警察!”
几乎是喊出来的一句,小朋友们纷纷朝她扭头,张大嘴巴。在众人各色目光的洗礼中,珠珠的身体微不可见地抖起来,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在沸腾着上涌,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亢奋和激昂。
闲杂声音在珠珠的脑海里渐弱下去了,她全然沉浸在这种全新的欣喜之中,没注意到身边妈妈苍白下去的小尖面孔。
孩子们看向珠珠,而陪同的大人们却全部看向妈妈。妈妈用沉默来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形,回应所有的审视,不论是敬佩、好奇,还是可惜。
珠珠失望地送走了这一队人,她还是没在里面找到自己的爸爸。
她现在已经知道很多种警察了,交警、刑警、狱警……爸爸到底是哪种警察呢?他到底在哪?在做什么呢?
珠珠睡不着,翻来覆去。
带着永远不爱吃饭的胃,愈加幽深似水的杏仁眼,生了根的困惑,抽芽的胆量和疯长的想念,珠珠来到了小学。
在某个晴空万里的下午,她写下了便条。
珠珠做了好长一个梦。
她梦到上小学之前的事。那时,家里总是会突然地多出来一些礼物,譬如一只歪嘴斜眼的小玩偶,一串衔着露水的牵牛花。
起初妈妈收到礼物时,口角还会带些微笑,然而久而久之,她不笑了。
珠珠想不通妈妈为什么不开心。苦思冥想之后她认为,这是因为送惊喜的人从来不出现。这时候的惊喜就不再能被称为惊喜了,而是念想。
直到后来,连念想都再也没来过了。
以往生活中许多细节在梦里都变得清晰,一件件小事被她重忆时,宛如一点点浮光,一个接一个地闪烁,在幽暗的识海里汇聚成指向唯一结局的线索,指引她看向那真实的终端。
珠珠的枕头上开出一朵又一朵濡湿的花,她在一片颇为刺眼的白光中睁开眼睛,急诊病房人声沸沸,床与床之间被一块块毛玻璃板隔开。她朝左边扭过头,看见毛玻璃后,有两个几近半透明的影子相互靠着。他们挨得很近,让她想起了放在床头的大象妈妈和爸爸。
再一眨眼,影子变成了一个,那是她形单影只的妈妈。
在那个下午,珠珠跑到小城最大的警察局,她知道了一个新词,叫“烈士”。
春风轻轻拂起白色窗纱,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在窗外的电线杆上跳。珠珠抿了一口勺子里的草莓粥,从警察局回来后,莫名的高烧让她在医院待了一周,她已经习惯了消毒水的味道。
她一直望着窗外。
妈妈递粥的动作迟缓了,她把碗放下,轻柔地托起她的手。
珠珠从来没有见过爸爸。
但她从不为此回避或忧伤。她平安幸福地成长在这个边境的小城里,喜欢日落时观望晚霞,回家路上她会摘下一串带着露水的牵牛花。每当她怀抱着心爱的大象玩偶沉入梦乡,爸爸就生活在她五彩斑斓的梦境里,那里没有牺牲,没有离别与忧伤。
责任编辑:谢宛霏
山东师范大学学生 姚昕劼(2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