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橘子（随笔）

    现在是冬的帝国。台阶被来来往往的扁担踏烂了，在一个漫长的时间里，你渐渐相信你凑不近，只远远地望，是依依不舍的新娘。

    从山脚来的大多是远道而来的客。扁担和它相识相知百余年，在山脚，容易被大路上留着的小板栗球戏，忽地摔个屁股蹲儿。山脚下平铺直至尽头的是大路，一直铺到世界尽头，板栗树对异乡之客们夹道欢迎。它们是训练有素的仪仗队，最严厉的教练都难以在鸡蛋里挑骨头，纵容凛风呼啸。耳边鸣有佩环似的瑟瑟声，它们抖擞两下，将腰板挺得更直，阅兵般往前走，直到尽头——晃悠悠的阶石不是留给牌子货踩的，你得换上草鞋——些许与大地肌肤相亲的冷，但走着走着会热的，鞋里有代代相传的暖。

    在这里需要西西弗斯滚落巨石的执着，才会有打胜仗的骄兵昂首阔步，向上登顶。脚下的天梯不总是完美无缺的，就如取经路上九九八十一难，踏上前须得虚晃一下，踩空是常有的，若是一脚上去，不该碰到的反倒是踏实的青板，黏糊湿滑的青苔斑才是浇灌出的花——世世代代的扁担扛着，汗珠滴滴滋润着土块、滋润着来自亘古不同时空的心头一热，日以继日、年以继年，青石板都泪得模糊了形状。偶有不知行情的小辈，没上山就夸下海口：“开车嘛叔？”老一辈缄默不语，青石板轻轻嗤笑几次，小辈就摇晃着身子闭口。没有衰落后遗失的旷野和迷惘在橘林的河流，只有身子骨硬朗的丘陵和雾霭半遮面的山线，片片山峦叠青泻翠，层层红果诱人垂涎，夹杂着水渠和浅井的经络——这里，会长长久久地写下去，写橘和板的诗。

    夜以继日的徙鸟终于入窝，江南水畔是平静的乡。一路上跌倒坎坷，撞进他的怀里，爬上“世界之巅”。凛冽的寒风中，凑近才能闻到糜烂腻人的果香，是密密麻麻、透不过气的深吻：这里太高太高，人老了、果烂了、泪掉了。风有些烈就不敢抬头，心头却不可避免地惋惜：如果这些橘子依然等在枝头，理应舒服地窝在掌心里，揣在大人怀里，将是多惹人怜爱的小孩儿。

    数不清有多少次似黑雁转身飞入堂屋，有一双大手柔柔地摸摸你的头，胖娃娃们会如断线的雨滴落在王莲，滚进盘里，珠圆玉润——不候多时，就一溜烟儿地躺进瓷白灶台中央的铁黑凹槽上，慢慢地烤、香香地烤，橘子柄、橘子皮受不了这番调戏，理理透黑色的裳，就是该吃一口的点了。一双大手细细地为你剥开，外面是粘上夜色的黑，里面几近透明的乳白色经络、晶莹剔透的橘色果肉，实实地落进你的肚子，烫了喉头，烫了心窝。一个接一个，总是剥皮的人先乏力，圆滚滚的肚子后抗议，急不可耐地挨着第二日暖暖的光洒下来，又是适宜的亮、适宜的爱、适宜的橘。

    现今再次回想，眼眶不再酸得乏力，鼻子也不再拧得生疼：人也要学会剥开橘子皮，不管是给自己剥，还是给别人剥。

    向下俯瞰：刚刚上来的大路，总是宽阔笔直地拥抱异乡之客。可依然有摔过跟头的，有没能登顶的，有半路折弯的，有撞上土墙的——一次又一次，扁担翻上来过，橘子烤熟了过，果子啪嗒在地上，归于尘与土，世世代代地陪着客。倏忽转头，心尖儿一颤，密密麻麻的绿里还留着果的红——耳畔响起呼唤：“拿去吃吧，专门给你留着呢。”

    光与影交织了上百年，亘古的风于不同的时空里同声呼唤，乡音道：“烤橘瓣瓣儿，小糕可酪（对馋嘴小孩的昵称）嘴得香又甜……”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四川大学学生 王紫莲（1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