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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4月23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婴儿老(散文)

吴昌勇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4年04月23日   14 版)

    但凡上了年岁的人,会出现两种境况,或越老越小,成了小孩儿一般在儿女面前撒娇;或脑子满了钝了也就慢了,微热的记忆忽明忽暗,成了不醒事的婴儿脑。老小孩儿会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撒娇,需要有人嘘寒问暖,生怕被忽略,婴儿脑就没了记性,独自幸福在自己的世界里,真正成了晃在摇篮里的小孩,成为怀抱着年轮的一棵参天大树,根系深扎的晚辈的血脉里。

    岁月牵着我们的手,走着走着就老了,老成小孩,老成乐子,也老成一抹夕阳红。十多年前,和妻子恋爱那阵,春节拜年,岳母带着我去看望妻子的外婆。同在一个村子,相距不到500米,待我们吱呀一声推开屋门,堂屋的火盆围坐着一圈人,外婆坐在一条长凳子上,怀里靠着拐棍,黑色的帽子没有完全遮盖住额头的银发,脸上的微笑比炉火更让人暖和,在她起身和我打招呼时,我主动迎上去紧握住她的手,她笑着,望着,半眯着眼打量着我,让我坐在身边,拉着我的手不松。嗫嚅着门牙落尽的嘴巴,想说什么,又不开口。灯光下,我们婆孙俩成为炉火旁的焦点。我笑,她也笑,许久,她才从老式棉布衫里掏出一个橘子递给我,炉火旁的人都笑了,都说她把我当小孩子呢。我剥开那个有外婆体温的橘子,掏出一瓣塞进她的嘴里,婆孙俩的第一面就留下了橘子甜。

    那之后,只要我们回家,总能见到外婆,见到她拄着拐杖,老远就喊我,黝黑的脸上溢满笑容,满头银发梳得整齐滑溜。那时外婆精神矍铄,说话嗓门洪亮,很少见到她发脾气,唯一一次生气,是因为她嫌我吃得少,不像一个小伙子的饭量。其实也不是生气,是她收起了惯有的笑容,旋即又乐呵呵地望着我。

    婚后两三年,外婆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说话少了逻辑,见了我总是重复问吃没吃饭,即便是饭碗刚刚搁下。岳母说,外婆怕是老糊涂了,年轻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再往后,外婆已经不认识我了,每次回家,我和她打招呼,她不应,脸色阴沉,满眼孩童般的漠然和警惕,生怕我在甜言蜜语之后,用一颗糖果把她拐跑。外婆摩挲着手中的拐杖,静静地坐着,土褐色的面容陷入无尽的沉思。那个曾经嫌弃我饭量小的外婆,吃饭时,端着饭碗,用筷子在碗里漫无目的地划拉着,一顿饭能吃半个多小时,到最后不是吃完了,而是饭凉了。

    外婆彻底丢失记忆是从去世前的那个夏季开始的,岳母去给她洗澡换衣,外婆已认不出岳母是谁,曾抱怨岳母没有礼数,在她身上乱摸。每个黄昏,外婆坐在屋外,身旁斜靠着拐杖,旁若无人地望着远方,雾蒙蒙的视线停留在另一个世界。凑近耳旁喊她,外婆扭过头,或不语,或喃喃发问,你是谁,我咋不认识呢?起初,晚辈都以外婆的神情举止为乐,日子久了,一提起外婆,大家一眼的泪,都说外婆遭罪呢,连儿女都不认得了。

    女儿出生的那个冬季,外婆卧床一两个月后合上了眼。听说,外婆去世的头两天变得清醒了,再次露出她招牌式的笑容,小孩子一样又说又笑。儿孙都以为她饱饱地睡一觉身体就好了,就能拄着拐杖,继续和我们乐呵,可是外婆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成为我们记忆里那个84岁的老小孩。

    另一个老小孩是我的外婆,一米六七左右的个头,身材匀称不臃肿,年轻时一定皮肤白皙,晚年的外婆,笑容丝绸一样柔滑有质感。外婆哮喘,走几步歇几步,上气不接下气,说话快了,咽喉好像有个气流漩涡,将声音裹挟在嗓子眼里。外婆一手好茶饭,在十里八村有口皆碑。她家的厨房和睡房只隔了一道篱笆,灶台和案板收拾得干净整齐,她做饭,外公添火加柴,火稍大她也发气,火太小她也给外公甩脸子,外公说,外婆做饭时太难伺候了。外公就这样伺候了外婆50多年后,罹患食道癌撒手人寰。外婆躺在床上,哭着数落外公,鬼老汉身体咋就这么不中用,说走就走了呢。自此,外婆少了发落对象,好像神态老了许多,厨房也冰锅冷灶。八十出头,外婆开始变得邋遢,絮絮叨叨,更多的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更为可惜的是,外婆丢了厨艺,饭菜要么淡了要么咸了,吃不出先前的那个熟悉的外婆味。

    外婆变得糊涂是从有一年冬季开始的,我放假路过大舅家去看望她,脸上有些浮肿的外婆坐在火炉旁,默不作声地望着我,许久才发声,你吃烟不,我身上没带烟,我年轻时烟瘾可大了。我望着清整了一辈子的外婆,知道她犯糊涂了,患有咽炎和哮喘的她,闻到烟味都嗓子不适,又怎么可能抽烟呢。小舅打工回来,买了棉袄给她穿上,外婆逢人就说,有个小伙子给我送了件棉袄,穿在身上暖和着呢。小舅满怀伤感道,我娘不认识我了,我娘迷糊了。外婆在迷迷糊糊中大小便失禁,儿女轮流在床前一把屎一把尿地照看,但是外婆已经不认得她曾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女了,她眯着眼在床铺上养神打盹,床前放着尿桶,枕边落满头发,她成了一个吃饭都需要有人用餐勺喂的老小孩。懒懒地睡到快90岁,外婆睡完了她的一生,连咽气都在梦中。

    去年冬天,我去送别一位老人。老人生前临水而居,屋后是青青竹林,门前是悠悠汉江,江对面是石山,早些年,曾有人从山上将石板一片片剥离,装船运到各地售卖。老人家的石板房很大,东西走向,大门向西,后门面东,儿女的屋舍围在老屋周边,一声喊,各家屋里就有应声。老人个子不高,走路利落,操劳命,待人接物厚道大气,是个典型的严母,据说,70多岁时曾经握着扫把抽打犯了错的儿子。

    老人的毛病是最近几年添的,起初,不知道冷热和饥饿,身上的衣服脏了也不知道换洗,整日需要有人像孩子一样照看,后来,整夜不睡觉,半夜起来屋里转,翻箱倒柜找东西,问她到底找啥,又不作答,再后来,就真真成了老小孩,见到儿孙就要吃喝,明明刚撂下碗筷,又一个劲儿喊肚子饿。老人的大儿子已经有了孙子,60多岁的他像一个走读生,早上回去陪伴母亲,晚上一身疲惫回家照看孙儿。他说,老娘神志不清,身边得有个人和她搭伴,平淡的叙述中,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翻腾。耄耋之年的老母亲,已和自己的孙子一样需要有人时刻陪着看着,好似一松手,她就会摔倒,就会一身灰土哭着喊疼。他们已经喊不醒自己的母亲了,在石板房屋外,她走在前面,儿孙们跟在后面,只差在她腰上系一根布带,紧紧地拉着。灵性了一辈子的老人已经不洗脸梳头了,儿子扶她坐在椅子上,佝偻着60多岁的腰身,不太灵便地为她梳头。屋外的院场,两个老人偎在一起,一个满头银发,一个两鬓霜染,他们彼此幸福着,像是回到了儿时,只是此刻的位置变了,母亲终于能安静地坐下,即将闭塞的记忆通道,只容得儿子一个人侧身经过。

    老人的晚辈50多人,一身身孝衫成为小雪节气之后落在灵堂前的第一场雪。入殓的那个晚上,我看到如覆雪花的儿孙,白茫茫一片跪在老人漆黑的棺材前,镜框里的老人和蔼安详,照片应是在老人身体硬朗的某个年节所拍摄,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老人一定是望着眼前的儿孙,满心知足。而那个晚上,相同的场面再现,只是老人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睡着。入夜的小山村,寒风萧瑟,儿孙们抱着礼炮,堆放在屋外依次点燃。是送别,也是呼唤,漫天绽放的烟花映照着寂静的小山村,腾空的烟花打着清脆的口哨,像极了婴儿脱离母体的声声啼哭,一声接着一声,闹人心绪。

    天亮后,在离家不远的墓地,老人将如初生的婴儿被大地的襁褓轻轻包裹,来年开春,儿孙们依旧回来看她,在鲜花盛开的屋外,听她入睡在阳光里的暖暖鼻息。

    责任编辑:谢宛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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