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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5月28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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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北极(随笔)

王涌淇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4年05月28日   01 版)

    1

    父亲的世界仿佛永远被一层厚重的冰雪所覆盖,那里没有四季的交替,只有永恒的寂静与寒冷。他生活在“北极”,每天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袄棉裤里。

    所谓“北极”,其实是储存冻货的冷库。父亲经营着一家冷食批发店,从事这行已经13年了。在冰冷的岁月里,他用自己的汗水和努力,为家人撑起了一片天空。

    在此之前,父亲是县里的送奶员。那时的他,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地送去新鲜的牛奶。他总是面带微笑,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期待。每当看到父亲归来,我都会迫不及待地跑过去,接过牛奶,咕咚咕咚地吮吸着。喝完牛奶,他总会笑着拍拍我的头,然后去看一场他钟爱的球赛。进球时,他会激动地把我高高举起,我也咿咿呀呀地欢呼。

    就读小学后,父亲辞去送奶员的工作,开始独自打拼。一天放学,他带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有高高的斜坡,坡顶处有一扇紧闭的卷帘门,门外一旁摆放着一个巨大的色拉油罐子。

    年幼的我对这一切充满了好奇与恐惧,不明白那扇门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世界。而我总是担心那个大罐子,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爆炸,将一切都炸飞。我只好蹲在路边,在填满碎石块的地面上扇着圆卡。抬头的瞬间,父亲正推着一辆载满纸箱的小推车,从斜坡上下来,又将纸箱搬到了货车上。那些纸箱上印着各种雪糕的图案和名字。我已识得许多字,因此一眼就能认出。

    父亲宠我,那一年,我家冰箱里再也没缺过雪糕。雪糕要放在很冷的地方,我从电视上知道北极很冷,便天真地以为,那是通往北极的大门。

    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似乎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脸上也少了往日的笑容。也许是长时间在冷库中工作,让他那颗原本年轻热烈的心变得冰冷而麻木了。

    一次他搬货时,我为了引起父亲的注意,在他面前摇晃,以为他会夸赞我活泼的天性。没想到他却对我发了火,责骂并让我滚开。我抬头望着父亲不耐烦的神情,认为他是不要我这个儿子了,就趁他不注意,一个人跑了出去。我哪里记得来时的路,直到天黑,我都迷失在陌生的街道上。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路灯亮起,看到了父亲骑着电动车寻找我的身影,我的心中才又泛起希望。我坐在电动车上,装作没有丝毫喜悦的样子,反而露出莫名的气馁。我觉得自己赌输了。那天晚上,父亲的表情很糟糕。我偷听了他的电话,父亲一直在赔罪。原来,父亲为了找我,竟丢下了货物,致使融化的冻品浸泡了整辆车。

    2

    父亲的“北极”还没扎稳脚跟,各处急需用钱,我却生病住了院。那会儿我病得严重,先后在县里和市里住院治疗,偏方也打听了不少。但病情总是反复无常,最终辗转济南才得到了有效的医治。母亲每天守在我的病床前,浏览着病友群,看着我打点滴。半年间,我从未在病房里见到过父亲,陪伴我身边的只有母亲。我经常听见母亲在电话里与父亲争吵,父亲又在外面喝酒应酬,和一个所谓的“高人”交往密切,那个“高人”自诩能够帮助父亲把生意做大做强。听到这些,我的心中五味杂陈,感到愤怒和无奈。直到我康复回到家,翻开存钱罐,才发现里面的钱已经不翼而飞。我质问父亲,他只是低着头,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嗯”。

    当时我只觉得父亲窝囊、无用,不珍惜家庭和孩子,却不懂得一个男人的艰辛与不易。当年父亲的肩上究竟扛着何等的压力,我无法想象。他心中一定比任何人都焦急,工作比任何人都卖力。想着病房里遭罪的儿子,憔悴的妻子,他一定累坏了。父亲望着他那贫乏的“北极”,渴求上帝能够播种希望,赐予他丰饶。可父亲却轻信了伊甸园的毒蛇,将“北极”葬送在了撒旦的谎言中。

    父母后来找亲戚借钱,向银行贷款,重新建起了“北极”。我日渐长大,开始接触“北极”边缘。

    “北极”边缘有一扇门,上面镶着铮亮的厚重把手。门上方还开着一个小窗,也有把手控制着开关。关上大门,打开小窗,我将货物源源不断地递上。穿着厚重棉服的父亲就在里面接应,让货物井然有序地铺满“北极”的每一处角落。父亲不允许我踏入“北极”内部,一直都是父亲在里面操劳,每一件货物都在他的心里放着。同样放着的,还有他的儿子,他的家。夏天,我经常偷偷打开“北极”的大门,试图越过边界,去迎面感受寒风吹拂。父亲见了,把我拉到一旁,说我身体承受不了。

    3

    做这一行,挣的是体力钱。每每进货,都要将货物尽数搬进“北极”里。多的时候来一整车,七八百件甚至上千件,少则百十来件。父亲舍不得雇人,每次都是与母亲合力,如机器般不知疲倦地重复着,直到将最后一箱货物在“北极”里安放,他们才停下来,倒在冰箱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冻品怕化,他们不敢歇息,经常忘了吃午饭,有时甚至早饭都来不及。晚上,父亲不时会有酒场,在我上高中时颇多。因为我所在的班级,就是父亲托关系把我送进去的。我的班主任,就是他帮忙联系的。我的学习成绩倒数,人却老实本分,这才容下了我。只要父亲10点左右到家,八成就是去了老师们的酒桌。这时我也已经放学到家,父亲略带醉意,拍着我的肩膀,叮嘱我一定要努力。我心里明白,我让父亲在酒桌前丢了脸,父亲一定很尴尬难堪吧。要是过了11点还没有回来,那一定是和同学去聚会了。父亲同学的孩子都比我优秀,可父亲从不拿我将他们攀比。在父亲心里,我一直是他的骄傲。

    高考完暑假的一天晚上,父亲过了0点还没有回来,我和母亲担心坏了。10年前,父亲因为喝酒,把箱式货车开到过沟里,也在马路边睡倒过。这次,我们暗自祈祷父亲不要出事,可还是收到了坏消息。父亲喝完酒,骑电车把手指关节摔错位了。我们连夜赶往医院,看到了血淋淋的手指,肿胀的眼睛。我竟一时分不清那是在“北极”冻伤的紫斑,还是擦伤造成的。

    父亲住进了医院,“北极”那边由母亲顶着,上午我守在病床前照顾父亲,下午前往“北极”,帮助母亲。那是我第一次披上棉袄,戴上手套,深入“北极”,看到了它真正的景象。一盏白炽灯散发着微弱的亮光,只能照亮脚下的路。打着手电,我看到了焊接的三排双层货架,上面堆满了货物。有的开了箱,露出里面的包装纸袋。有的纸袋破开了,散落了几颗丸子或水饺,大概是老鼠在作祟。满地的冰碴子,折射着灯光,令我目眩。纸箱上结满了霜,大概是化了后又冻上的。电话那头,父亲为我指挥着方向。货物摆得很乱,我在摸索中前进,扒拉着每一处角落。我渐渐体会到了父亲的艰辛。

    “北极”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温柔之地,谈生意也绝非容易。我没有父亲老练,笨拙地卖弄着力气。我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与客户交谈。

    暑假里,父亲逢人就炫耀,他的儿子考上了大学,是家里唯一的本科生,也算是替他圆了曾经的梦想。我则在一旁羞愧得无地自容,自认为让父亲蒙了羞。父亲还信誓旦旦地说,大学里好好念书,念完回来在银行里给你找个班上。我望向身后的“北极”,又望了望父亲,有些舍不得。父亲还说,等他们老了,没力气了,就把“北极”卖掉,用年轻时攒下的钱,享受天伦之乐。听到“北极”最终会消失,我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父亲一年年衰老,“北极”一天天融化。儿子一岁岁长大,“北极”一寸寸扩张。倘若儿子在某天,被异乡的炙热所刺伤,父亲将敞开故乡的“北极”,拥抱我,替我披上棉袄,抚去我所有的伤。

    责任编辑:谢宛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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