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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5月28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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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的剑(小说)

暨南大学学生 王樑稳(23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4年05月28日   01 版)

    视觉中国 供图

    似往日那般,鸡鸣拂晓三刻,伴着西山的操练声,东山这边的各村起了炊烟,鄂州城郊的人们又操办起新一天的活计:女人的机杼响了,男人的荷锄上了肩头。连日来墙上又出了告示,要征粮,这就近的百来户庄子便要最先纳上皇粮,但庄户们并无怨言,反倒出力更甚,个个都盼着多交粮。

    无他,只因着这粮草将被送进将军的军营。

    已过了不惑之年的农人卢忠每每出了家门、散了田役便都要望向西山,过山岭五六里,便是大营。卢忠的两个儿子都在那做了兵丁,日夜习武操练。长子机敏过人,马上就要升任。从田间散了伙,卢忠返回家中,新修不过几年的屋舍仍有一股潮气。卢忠端了一大碗浆面条蹲在屋口大口嚼着,到了打秋寒的时候,望着北雁南飞,心头竟也跟着怆然。

    这鄂州本非卢忠的生地,他的故里在洛河边上,卢忠和这个村子里的男男女女一样,都是外来户。到底是乡情难却,盼着望着的都是将军收复故里,好让自己这把骨头百年后能葬在乡土里。

    吃完了面条,妻子取走了碗,卢忠忍不住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将军时的景象。他虽然是大将,却并不与民疏远,立于百姓之间,只见着一身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真是个天人之姿。如此英武盖世的人物,令卢忠过眼难忘,他笃信着只要将军还在,自己还骨桑梓的那天便不会远。在鄂州安家后,他便让自己的两个儿子投了军。

    日子一天天过去,告示又下来了,要征集数十万斤粮草,卢忠和从河南老家过来的乡亲们非但不怨,反倒称好,因为他们知晓这是大军即将开拔北伐了。绍兴十年,将军第四次誓师北伐,锣鼓喧天,号角齐鸣,鄂州一派枕戈待旦之貌,庄子里来来往往的兵丁粮官也多了起来,夏粮一熟,便是遍野的割茬声。每每送粮,卢忠和村人们总是力不知竭,饮了茶水,便又接着扛送。到了夜里睡下时,才发现脊背、胳膊满是伤痕,一触碰便是个疼痛难忍,却喜不自胜。

    卢忠满眼期待地问来回村运粮的长子:“怎么说,将军这回不会再撤了?”他的长子斗大字不识,也不是什么将官,对那些公令榜文也是睁眼瞎。但是他望着父亲的期待,想起军营内外的高涨士气,也喜笑颜开地说:“这回真中,将军誓师,弟兄们痛饮出征酒,定不会撤了!”卢忠于是望着苍天,晶莹的泪花从岁月风霜磨砺过的脸上缓缓滑下,许久才沉吟了一句:“苍天有眼!”

    那年夏,将军自鄂州起兵北伐,大军行进半月,过淮河北岸。卢忠在侍弄庄稼的时候,也不忘擦汗之余北望,想着自己总有一日也会随着春回的大雁北归。将军出奇制胜,一月余的时间内,接连克复诸郡,捷报频传让江南张灯结彩。人们都认为克复中原,还于旧都的时间不远了。一月后,前线的捷报回传临安,眼下靖康耻可以一雪,朝野上下为之一振,江湖草泽欢欣鼓舞。可庙堂之上却暗流涌动,临安官人们的心思谁也猜不透,赵天子望着捷报一言不发。

    卢忠在得知洛阳克复的那一天,和妻子郑氏如同过年那般置办了一桌好菜,饮下美酒后,又往地上倾了两杯,以此祭奠靖康二年洛阳城陷,死在金兵铁蹄下的父母双亲。卢忠这个半辈子务农的老实农民,也学着瓦舍戏坊里的说书人那样,大吼了一声“还都!”

    然而历史却并没有因为将军的忠勇而有心成就他们,将军打到了开封城郊的朱仙镇,金主完颜宗弼的大军正准备仓皇北撤。眼瞅着就要克复旧都,一雪前耻,谁也料想不到,从风雅的临安城,一天之内发出了十二道金牌,竟然扭转了战局。将军连日来的血战付之东流,十年来的期望与无数好儿郎的埋骨他乡都成了黄土。

    卢忠并不知晓内情,他只是望见了仓皇南撤的将军,以及一纸讣告。将军南撤的时候,一小股金兵擅自率兵趁夜袭扰将军所在的营地,那时卢忠的长子已经因立下不少战功而被提拔为将军的亲兵之一,为了掩护将军,他与十几人阻击敌人,死在了朱仙镇。这件事让将军知晓了,他落泪自责,眼下却顾不得悲伤,只以酒洒剑,对着所有的将士说:“但使吾剑尚锋,必不令尔等枉死!”

    将军回到了鄂州的几日后,卢忠接到了次子带来的讣告。一时间几乎是两眼昏黑,长子身死,将军十年之经营功亏一篑,卢忠悲痛欲绝,长跪在祖先牌坊前,哭了个昏天黑地。和将军一同撤到鄂州的,还有大量的河南乡亲,他们照样是修屋犁田,鸡鸣而起,日落而息,渴望着有一日收复故地。遥远的北方,狼烟未息。

    越明年,绍兴十一年春,在大雁掠过鄂州北去的一天,将军再次迎敌,卢忠和村人们慌张后撤,无数人再次妻离子散。绍兴十一年注定是一个令人不敢提及的年份,那一年,一纸调令罢掉了将军的兵权,他含泪告别了戎马倥惚的鄂州大营。卢忠的次子也是眼含热泪地归了家,一言不发地坐着。将军并没有直接打马去那临安,而是绕道东山各庄,因为此去怕是再不能领兵,也再不能回鄂,权当与乡亲们告别,村人们里外皆满,大家手里都提着酒食,望着将军吃上一口。

    将军面色凝重,卢忠的次子挤过人群,到了将军的马下,纵情悲声道:“将军,此去可再回?”将军认出了这个年轻的士兵,他知道他的兄长为了掩护自己撤退而死,卢忠也循声来到将军的面前。将军眼含热泪,下了马,捶胸顿足,惹得村人和兵士们都泪洒涟涟。他解下了马上的佩剑,双手呈给了早已泣不成声的卢忠:“丈人!此乃吾之佩剑,飞明日往临安述职,望丈人为某保存。他日飞必归鄂州大营,重整军备,兴师北伐,告慰令郎及诸弟兄在天英魂,到那日,再来取回佩剑!”卢忠双眼湿润,颤巍巍的双手抓住了那把剑鞘满是磨损的剑,嘴巴几乎合不上。他领过佩剑,将其死死抱住在怀中,望着将军远去的尘烟,心就定了。

    又是一个秋,北雁南归,黄花落地。卢忠每日劳作,尽心尽力,回到家中必然擦拭那把佩剑,夜里抱剑而眠,妻子一开始还颇有怨言,然而随着日子久了,家人邻里也都见怪不怪。自从将军离去,昔日西山大营的操练声也就稀了,卢忠习惯了听闻擂鼓声起身,这一下子有些难以为继。

    将军走了,不只是擂鼓声歇了,这北境的防务也疏了。卢忠不慌不忙,他恪守着诺言,知道只要剑还在,将军就一定会回来。有一次,金兵又驱车百里进了鄂州城郊的村子,大肆劫掠,卢忠这个老实本分的农民,竟然悲愤交加,从家里取出将军的剑,金人识得那是将军的剑,卢忠拔出宝剑居然喝退了那几个金兵。村子里都知道了,卢家竟有将军的佩剑。几个不事农桑的破落小厮,竟几次三番想着溜进卢忠的家里偷走那把佩剑,好换了酒钱。有一次,小厮们趁着夜色入了卢家,却看到卢忠抱着剑睡觉,稍有风吹草动便大声呼喝,吓得他们夜逃数里。

    就这样,卢忠守住了将军的剑。

    绍兴十一年末,宋金和议达成,一条消息从临安传遍大江南北,金人们大肆庆祝,而南宋千万军民却悲痛欲绝,将军死在了临安,死前留下八个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卢忠听闻将军的死讯,一开始并不在意,他仍然坚守着自己的骄傲,怀抱里的佩剑就是将军的骨血。他对自己说:“将军的剑还在。”可是时间是无情的,卢忠等啊等,等得须发尽白,等得老眼昏花,等得山河易主,等得铁锈攀犁,还是没等到将军。

    将军真的死了,卢忠从此茶饭不思,只是怀抱着宝剑躺在榻上,有一日没一日地放声痛哭。他的哭声太长了,随着大雁来来去去,年复一年。只是大雁并不懂疆土分合,而黍离之悲却一日胜过一日。落户鄂州已经二十五载,妻子走了,骨殖没能葬在老家,卢忠于是更加牵挂着洛河边的故里。绍兴三十二年,新天子坐了明堂,官家要给将军平反,消息又从临安传遍了大江南北,卢忠仍然抱着将军的剑,得到消息的时候,抱着丝毫不敢让其蒙尘的宝剑,拖着老迈的身子到了村头,向着东边跪下了,嘴里念叨着:“苍天有眼!”

    又是一年春归,大雁北去。隆兴元年,大军再次云集鄂州,征粮的告示又张贴了出来。卢忠明白,还骨的那天兴许还有可能,因为西山那头的操练声、擂鼓声又起了。他早早地在次子的陪同下去了村头,迎接过境的大军,次子认出了,军中有几个是过去将军的旧帅,卢忠难掩激动之情。此时的他已经花甲,半生飘零操劳,老得像棵槐树,却挣开了次子的搀扶,一步一顿地把将军的剑交到了那些将军的手里。

    “此乃绍兴十一年将军所寄……在老朽这的佩剑。而今,将军回来了!这剑也该奉还了,老朽不曾食……言。剑在,将军就在!”卢忠吃力地动着不剩几颗牙的嘴巴,含含糊糊地吐出这些字。兵士们都不由感动了,他们向着卢忠念了一句:“天日昭昭!”

    次日乍暖还寒,似往日那般,鸡鸣拂晓三刻钟之后,西山头的操练声又起来了,卢忠的次子起了身,让妻子去做饭。做好了饭,他就去给父亲送饭,进了父亲的房,手里的碗惊得掉在了地上。

    原来,卢忠早已在昨夜逝世,他的身躯僵硬无比,眉头紧锁,却仍然保持挺身抱剑的姿势,空无一物的怀里像是抱着一把将军的剑。

    责任编辑:曹竞 王军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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