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过失物屋吗?
在那里,任何丢失的东西都能被找回。
一
5月,天空褪去了绵长的细雨,开始变得明亮。
鹿森穿过层层叠叠的榕树,往林子深处走去,她看着手上简略的位置草图,心里堆满了复杂的细小惆怅。她在寻找传闻中的失物屋,自从听到这个小屋的传闻后,她就有种隐隐的迫切,不知为何,她执意想要找到这个地方,去寻找一个她说不出来,但似乎又很重要的东西。
视线里,触目可及的只有树的枝丫。越往里走,光线越暗,鹿森小心翼翼地拐过错杂的小道,在空地上停了下来。晚霞一寸寸褪去,昏暗在树林里蔓延开,有鸟掠过树梢,脆亮的声响稍纵即逝。少女丧气地垂下手臂,传闻果然只是传闻,或许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寻找失物的地方吧。
正这样想着,她失落地转身准备回去,恰在这时,细细的风铃声响起,慢慢渗透进她的耳蜗。
鹿森抬头,朝着风铃的方向看去,在不足百米的矮丛后,隐约地出现一座房屋的轮廓。她忍不住加快脚步,近乎是小跑着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不同于破旧外貌的温暖内饰,狭长的玄关过后便是大厅,屋内灯火通明。六月坐在柜台的后方,专注地看着手上的名册,头也不抬地开口:“您好,欢迎光临失物屋。”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六月终于抬起头,她的眸子极深,平静得似一片海。她再度开口,说:“失物屋不售卖物品,只提供契机,至于能不能找回你要的东西,取决于你。”
鹿森看着对方冷淡的面容,有短暂的不知所措,她试探地问道:“那我应该要怎么做?”
六月站起身,置若罔闻地取出茶叶,往杯中倒入开水,茶香袅袅。她将茶杯放在吧台上,示意鹿森坐下来。
“问问你自己,你想要寻找的究竟是什么?”
鹿森安静地坐到桌前,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擦着杯沿。
“我真正想要寻找的东西?”
“是的,只有你真正想要留住的东西遗失,你才会想费尽心思去找回它,不是吗?”六月往自己的茶杯里丢了一颗青梅,两人静默着。
空气里弥漫着青涩的酸味,平静的气氛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稀薄。六月撑着下巴看向鹿森,语调懒散,她提议道:“在此之前,要不要和我说说你的故事?”
周遭的声音逐渐模糊,潮湿的气息突然翻滚着漫过来,夹带着记忆的流动,风铃突然晃动,遥远而清晰地传达着曾有过的喧嚣。
二
父母选择分开的那年,鹿森不过9岁。
两人没有争吵,也没有挽留,平和地分手、道别。母亲去了大洋彼岸追求她的梦想,而留下来的鹿森与父亲一同生活。父亲总是很忙,很长时间的出差,很长时间的加班,很长时间的沉默不语……父女俩虽然很少交流,但还算亲近,她也不曾出现过太多叛逆举动。
鹿森习惯将自己的时间规律安排,规规矩矩地去上课,保证成绩的同时练习钢琴。周末一人在家的时候,她就将自己锁在琴房里。从清晨的初熹到西落的余晖,音响设备中循环播放着母亲留下来的钢琴曲目,她跟着弹奏,有时也写自己的曲谱,就好像能借此遵守与母亲的约定,留住母女之间为数不多的联系纽带。
“可你其实并不满足这样的生活吧?”六月把玩着茶杯,在对方停顿的空隙,这样问道。
鹿森垂低眼睫,嗫嚅着开口:“大概吧。”
发现自己的睡眠质量急剧变化时,鹿森刚刚升入初中。母亲和美国乐团合约期满,被国内的另一知名乐团高薪挖角,如期回国。
回国后的第一次巡演,鹿森曾去看过。表演结束,女孩跑到后台去找她,记忆中从未见过母亲那样开朗的微笑,在见到她的那个瞬间全数褪去,她掩盖不住吃惊的神情,微微苍白着脸色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重新见面的喜悦被压制,鹿森勉强地扬起笑脸,回答:“凑巧来听演出,没想到您在,就想来看看您,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意料之中看见对方如释重负的脸,鹿森低下头,忍住了想要拥抱她的冲动,这触手可及的疏远,令她落荒而逃。
鹿森开始不能很好入睡,即便是短暂的午休,也会因为一些突然的细碎噩梦惊醒,然后涩着眼睛发呆。
母女俩的再次相遇是在某次全国钢琴比赛的前夕,学校组织参赛人员参加集训,而给她们作指导的便是鹿森的母亲。
鹿森待在琴房的时间越来越长,每当所有练习队员全数散去,她才站起身,活动一下手指又投入练习,往往到深夜,踏着星光离去。
那天,鹿母因为落了自己的讲义折回教学楼去取,在走过楼梯拐角处看见练习室的灯还亮着,于是踱步过去。
“你这么晚还不回去吗?”看见仍坐在钢琴前的少女,她不自觉开口。
大概是没有料到这个时间还会有人到琴室来,鹿森诧异地看向门口,在看清对方身份时,低声喊了一句:“妈妈。”
尾音被吞进了喉咙,连原有的发音也变得微弱。鹿母走进去,径直走到她的身边。
鹿森将手指从黑白琴键上收回来,转而覆上因为不断修改而变得有点狼狈的乐谱,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我在创作比赛弹奏的曲子,还没有成品,所以想再练练。”
鹿母点点头,不再询问。
“那我就不打扰你继续练习了。”这样说着,她笑笑,转身准备离去。
鹿森一下子从椅子前站起来,草草地收拾东西,语气急促:“时间也不早了,我还是送您回去吧。”
鹿母有些诧异,犹豫着却没有拒绝。
三
夜晚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雾色,就在这狭小的光亮里,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尽头处,亲密地靠在一起。
到达教师招待所,鹿森突然开口:“集训结束后的比赛,您会不会来看?”
鹿母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如果没有安排工作,应该会去吧。”
“那我会努力表现的。”星光落在鹿森漆黑的眸子里,在听见她的回答后突然发出熠熠的光亮。鹿森挥手与她告别,往自己的宿舍方向走去。
可是,比赛的当天,鹿母没有出现。
鹿森拿了很好的名次,导师和同学冲上来说恭喜,她一一道谢,目光却忍不住落到名次稍逊的其他人身上,她们被父母拥抱着鼓励,动作亲昵而自然。
后来,再次见到鹿母,她有些歉意,解释说因为乐团临时召开会议,错过了比赛开幕,所以就没去现场。
鹿森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站在教室的中央,她的眼底隐隐地透着波光,稍纵即逝。
“是我考虑不周,所以不用道歉。”她说。
画面调转回失物屋,鹿森缓慢地拿起茶杯,茶水已经凉透,六月神色未变,伸手去接她手里的杯子,重新倒上热水。
“所以这就是你不能放下的事情。”不再是询问。
鹿森注视着六月冷淡的神色,却不知道应如何回答。
到最后,她再一次低下头,用几乎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开口,如同不被期待回应的鲸。
她说,我是不是奢求得太多,所以才一直没能留住想要的东西呢?或许没有我,他们能过得更好吧……
鹿森从背包里拿出写得密密麻麻的琴谱,在标题的位置,赫然写着《家》。
“长辈说下周想开个聚会,到时候我就能真正把这首曲子弹给父母听了吧。”
六月的脸上终于出现情绪的波动,她斟酌着词语,告诉她:“鹿森,你知道吗?失物屋其实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界域里,它只是一个时空的连接口……”
毫不意外看见对方错愕不解的神情,六月站起身,推开一旁紧闭着的木门,说:“过来吧,你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
四
鹿森走过去,干净消毒水的味道漫出房门,在木门的对面,赫然是昏迷的自己。
她躺在病床上沉睡,心跳平稳。病床旁的父亲和母亲身上绑着绷带,裸露的皮肤上有不同程度的擦伤。
鹿森继续走过去,电子时钟前进着,在一旁的放置台上压着一堆整齐的乐谱,上面是熟悉的音符,一节一节地描写着期待。
“这是怎么回事?”她转身问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少女。
“简单来说,就是你以为的下周其实早已过去,而你因为撞击到头部短暂昏迷,意外进入失物屋的界域,你得到了一个契机,可我不知道你能否找到你所想要找回的东西。”
鹿森不懂,只是下意识地想逃,她后退了一步,从门口冲了出去。
可眼前的景象并没有回到失物屋,是出事前的车厢内部,母亲坐在她的身旁与父亲说话,在路过十字路口时,一辆失控的车子冲过来,在失去意识的那个瞬间,鹿森只觉得身上一重,两道影子牢牢抱住了她。
经历了一场她忘却的过去,鹿森挣扎着醒来,发现自己又坐回了原本的吧台前,而六月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摆弄茶杯。
“我不知道没有你,他们是否会过得更好,可是我看得出来,他们其实很爱你,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而已。”
不然他们不会在遇见危险的第一时间,奋不顾身,只想将你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所以,你找到你想要找回的东西了吗?”六月问。
鹿森长久地沉默着,终于点了点头。
她曾固执地以为自己是不被爱意接受的存在,于是双方交战,而她被抛弃。她一直在寻找所谓家的归属,到最后,时间带走她的思念,却还是带不走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那是一种名为爱的羁绊。
它们曾被下意识遗忘,可如今,那样温暖的情绪被小心地编排起来,全部留在了她的手心。
她找到了。
五
“既然找到了,那么就回去吧,他们一定都在等你。”
“嗯。”
鹿森突然想起曾看过的纪录片《52赫兹》,那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一条鲸鱼,可它一生都在寻找伙伴,就如同她,孤独,却不会遗忘歌唱。
她慢慢闭上眼,等待着下一次醒来,到那时,她一定会给父母一个拥抱。
很紧很紧的那种。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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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梓沫(2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