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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6月25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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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小说)

华南农业大学学生 黄诗逸(19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4年06月25日   01 版)

    天阴沉沉的,风刮得很紧,通往叔公家的小路被吹得沙沙作响,我不时地踩到一些向上凸起的竹壳子,脚下蓦地一沉,心也随之一惊。

    带路的堂叔沉默不语,黑色的大衣把他往漆黑的夜里拖去,我们姐弟俩小心地走着,挨得很紧。

    一个转弯后,我们踏进了昏黄的光里。

    “进去吧。”堂叔停下脚步,轻轻地推了我们一把,随即便匆忙地往来的路走回去了。

    昏暗的房子里,我与怀孕的婶婶沉默相对,我的弟弟,像是猜到了什么,一直盯着外面漆黑的路。

    可是什么也没有。

    寒冬的冷把有意的对话拉得漫长,秒针拖着沉重的恐惧一下一下地走着。

    ……

    “快出来!”堂叔急切的呼喊彻底撕碎了平静的面具,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们急忙赶回家,到家中时,全家的灯都打开了,可我还是觉得暗沉沉的,灯也是灰蒙蒙的。大厅里聚了很多人,他们都在忙着搬桌子,搬椅子,他们要把这个大厅清空——还有爷爷的房间。

    在那个逼仄的房间里,在爷爷的床边,围了更多的人,我和弟弟只能在门口张望着。我看见爷爷的床被抬高了一层,他躺在两个床垫上——直板板地躺着。

    我呆住了,我以为爷爷在那时就死了——直到他们把我们姐弟拉到床前让我们和爷爷说话。

    我坐在依然留有温度的椅子上,脑子一片空白。我知道我此时并不悲伤,有的只是对死亡深深的恐惧。

    但我必须悲伤,于是我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哽咽,脑海中浮现为数不多的死亡前的场景,断断续续地说:“爷爷,爷爷,你不要走啊,你还没教会我们写卷笔字呢……”随即便是我呜呜的哭声,爷爷忽然挣扎了一下,浑黄的眼睛转过来盯着我。我惊恐于那双黄得就和泥一样的眼睛,还来不及说出下一句话,周围的人便把我往后拉,激动地靠了上去。

    我被挤到了床尾,身旁的人让我把手伸进被窝里去,给爷爷暖暖脚,我迟疑了一下,但随即立马伸了进去。

    在12月的严冬里,在这人头攒动的狭小房间里,被子里放着热乎的暖水袋,两层厚厚的棉被盖在爷爷身上,可我却抓住了一双被厚袜子包裹住的冰冷的脚。我的心又狂跳起来,那是一双无论抱多久,摩擦多久都不会暖起来的脚,可是身旁的人却卖力地抱着,摩擦着,哭着。他的血液似乎被寒冷冻住了,全身上下唯有那双深黄的眼还在转动。

    没一会儿我的手也变得冰冷了,于是我顺势抽了出来,并走到了外围,随后便被挤出了房间,一瞬间从大门而来的寒风扑向了我,我冷得直打颤。我后退一步,整个世界就剩下了连绵的哭声和深深的恐惧。

    突然,就那么一瞬间,房间里传来了一阵更大的恸哭,我探头往房间里看了一眼,没有看到爷爷,里面的人都扑在爷爷身上,低头呜呜地哭着。

    我知道,爷爷死了。

    我被外面的人推搡着往前走去,于是我看见了爸爸转过头来与我对视的那双血红的眼。

    如果我失去了父亲,我也会如此吗?

    我看见奶奶在爷爷失去心跳的那一刻昏在了床上,大家慌乱地把奶奶拉下床摁着她的人中,摇晃着她,她瘫软在地上,又很快地被人拽了起来。她似乎清醒了一点,堂叔把她交给我,让我扶到另一个房间里去,并看好她。我用不大的身躯支撑起了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

    周围的人都在忙碌着,一些人手里拿着鲜艳的寿衣,一些人拿着灰暗的油灯,一些人拿着锤子拆着厨房那单薄的木门。

    我把奶奶扶到另一个房间,弟弟也跟着进来了,他满脸都是泪水,走着路都一抽一抽的。不知怎么的,我让他别哭了,命令他把门关上。

    于是整个房间就剩下了一股衣服堆积起来的霉味,外面的哭声也听不见了。

    我无言地看着奶奶,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双眼微眯着,眉头狠狠地皱着。

    弟弟还在旁边默默地流着眼泪,我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那双浑浊的眼?大哭的人们?还是那件亮蓝色的寿衣?

    待了一会儿,我出去给奶奶倒了杯水,大厅里都是人,还有爷爷的遗体。他被放置在那块木门上。

    几张长凳撑起了那块暗沉的木门,几根歪斜的竹竿支起了灰白的蚊帐,爷爷就躺在里面,看不清脸,我也不敢看。

    通往外面的大门已经死死地闭上了,我突然记起以前天气冷的时候,我们总想把大门关上,每次都会被奶奶呵斥,当时还不明白,现在终于看到那时候想要的答案了。

    大厅里人都还在哭着,哭得最凶的是我的姑姑。她快要扑到地上,一直有两三个人拉着她,她捶着地板,哭声很长,险些要断气,她还叫喊着:我要跟我爸一起去了。说完头便往地上撞,又被人拽回来。

    我看着吵闹的大厅,看着暗黄的桌椅,脑海里只有爷爷那双浊黄的眼。

    我拿起水回到了房间,奶奶闭上了眼睛,弟弟趴在被子上。我心一顿,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盖在她身上的被子,似乎过了很久,被子才有了浅浅的起伏。我松了一口气,把水递到奶奶嘴边让她喝下。

    似乎过了很久,奶奶和弟弟都闭上了眼,于是我拉开房门,走进了厨房。一群女人聚在灶台前取暖,她们看见我来,挤出了最中间的一个位置给我,我也就顺理成章地坐下了。

    她们正在谈论着爷爷的死去,从早上爷爷晒着太阳到疼痛难忍打电话让人带自己去医院打止痛针,再到医院无法救治回到家中,各种细节她们都讲得绘声绘色。大家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局了,一个肝癌晚期的病人还剩下什么时间呢?

    我盯着跳动的火焰,晒干的竹子在烘烤下一直吐着白沫,她们的谈话也去了更早的时光。爷爷的一生似乎也就是一位普通农民的一生,开心的事无非就是多收了几包稻谷,孩子有了出息,孙子孙女好好读书。悲伤的事也无非就是稻子被虫咬了,被风吹了,孩子没出息,孙子孙女不好好读书。他的一生,都是一些刻板的愿望。

    我忽然想起无数个下午放学回家时骑着摩托车在校门口安静等待我的那个身影,眼泪便控制不住地溢出,直到模糊了跳动的火焰。我的喉咙哽咽得发紧,但我并不想发出声音,她们还在讲着,一种想呕吐的感觉蔓延上来,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确切的悲伤。

    我逃出了厨房——借着要睡觉的理由,这时外面响起了夜里的第一次鞭炮声,绵长而持久,震得我的心发颤。我快步地走进房间,拉起被惊醒的弟弟,躲进了二楼的房间。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泪水一直流下来,弟弟也跟着我哭了起来。

    我安抚弟弟快点睡觉,他说他害怕,我知道,我也害怕。我们只好开着灯,弟弟似乎仗着有我这个姐姐在,很快便睡着了,而我的神经一直紧绷着,窗外的鞭炮隔一段时间就响一次,敲打着我似有似无的睡意。我害怕地往弟弟那边挤,想感受到一些温度,直到和他挨着,这样能让我安心一些。在这个寂静又吵闹的夜里,妈妈曾来过房间把灯关掉,她好像并没有感受到我在被子下颤抖的心。

    第二天的早上鞭炮仍然时不时响着,就算门关着,房子里还是有浓浓的烟味,让大家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雾气。

    有些亲戚一大早就来了,关着的大门被拉开一条缝,那些人提着死去的鸡就从那条缝里挤进来。我听见妈妈跟爸爸说有人进来要跪下来,说完便拉着爸爸扑通地跪在那条缝面前,拉着那些人的手大哭起来。妈妈似乎对这些事很有经验,不久前还在凳子上无神地坐着,有人来便嚎啕大哭地跪在门口。可能是因为外婆在几年前就去世的原因吧。

    他们都大哭起来,有人进来,所有人就开始大哭,他们要跪在床的侧面拜了,哭声才会慢慢停止。

    我站在后面,看着他们的鞋折起来又舒展开,折起来又舒展开。有些人的鞋在折角处已经破了,有些人的鞋底沾上了门外的鸡屎。但他们都在哭,我也只好站在后面假装偷偷地抹眼泪。

    有个小孩子对床头放着的红烛很感兴趣,跑过去就想去碰,还没靠近就被大人们拉回来了,那些大人用委婉的说法告诫他不要靠近那张床。我也有点后怕,担心这个小孩的动作会招来不好的东西。

    我也拜了一次,拜完我就理所当然地走到了厨房,看他们准备午餐。在一大堆菜中,我看到了一袋绿油油的菜,我立马想到了我那个还躺在房间里的厌恶香菜的奶奶,我连忙跑进房间跟我奶奶说厨房里有一大袋香菜。果不其然,奶奶听到我这么说立马就捂着肚子似乎要吐了——她平时闻到香菜就会吐。

    我见状立马又跑出去到厨房告诉他们我奶奶闻到香菜开始吐了,有一个叔叔很惊讶地看着我:“哪里有香菜?我都没买香菜?”说完他还到那堆菜面前检查了一番,确实是没有香菜,我有点尴尬——我把芹菜看成香菜了。

    我只好讪讪地跑回房间跟我奶奶说他们已经把香菜拿走了,奶奶的表情才变得好看了些,呕吐的动作也停止了。

    和办喜事不同,丧事的饭要到房子后面去吃,但菜色却跟喜事常见的菜没什么两样。

    在喜宴上,大家聊的多是未来的幸福,而在丧宴上,大家聊的多是曾经的幸福。

    一个让人喜悦,一个却让人遗憾。

    鞭炮断断续续响了一天,其间有许多人拉开了门缝进来这个昏暗的屋子,人多的时候甚至大厅都装不下他们的眼泪。我看着那些大人扭曲的脸,听着他们尖锐的哭声,我很害怕,我从未见过他们这样。

    到了晚上,鞭炮声依旧时不时地响起,但我已经没有昨晚那么害怕了,很快我就睡着了,可能也是因为被告知明天要早起的缘故。

    爷爷死后的第三天,通往外面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我被他们戴上了一件长长的白色布帽,他们还往我的手臂上别了一根草,告诉我,等一下不要回头看。

    外面运来了一副棺材,里面是金黄的布,并没有阴森的感觉,但是很小、很窄,似乎是量身定做的,刚好能装下爷爷的尸体。

    我不记得是谁把爷爷抬进棺材里的了,我只记得当时我只想远离那个狭窄的大厅,远离近在咫尺的爷爷。

    当深红色的棺木缓缓地从末尾移向前端的时候,我感受到人群里压抑着一阵更大的哭声,我的心也不受控制地发麻,胸腔里好像闷着一口气喘不上来。

    有人想拦住移动的棺木,甚至把它往回拉,一下就被人紧紧地抓回来了,压抑的哭声也溢了出来,但随即便变成了粗重的吸气声。

    棺木完全合上时,一些人已经软瘫在地了。那种悲伤精确无比地抓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让整个大厅都朦胧起来。

    一辆蓝色的货车停在门口,后面的门被拉开,等待着爷爷。我和姑姑走在最前面,姑姑低头把一个亮着灯的手电筒丢进了货车里,嘴里喃喃着一些话。后面的人怎么把棺材抬进货箱中我并不知道,因为我和姑姑都不能回头,得一直往前走。

    车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车上有几个炮时不时冲上天空发出一声巨响,哀乐不紧不慢缠绕在我们身后。姑姑一直低着头抽泣,而我害怕后面的车接近我,有意地踩紧了脚步想驱使姑姑走快点。

    就当我以为我们要一直走到这条村路的尽头到镇上的公路上去时,姑姑带着我走入了一条田边的小道。她说我们得从田坎上走回去,不能走回头路,也不能回头看。我默默地跟着走,通过越来越远的哀乐和鞭炮声判断出那辆车驶出了回头能看见的视线。我松了一口气,没一会儿就跟姑姑到了家里。门前放了一盆水和一捆红绳,要在盆里净了手,再拿一根红绳后才能进门。当我把手伸进盆里,是一种不同于冷水的凉,拿出来时带出的烧酒味我才知道这满满一大盆的都是酒。

    家里只剩下一些留下煮饭的叔伯,还有我的老祖母——爷爷的娘。她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悲伤,她没有像别人一样哇哇大哭,只是静静地拄着拐杖弯着腰盯着面前的一团大火,里面正燃烧着爷爷生前的所有衣服和物品,有人把它们都给翻找了出来丢进了火里。也许是我害怕她那种布满沟壑苍老的黄色的脸,也许是皱老肿胀的皮盖住了眼睛,我没有看到她的眼泪。

    我走进屋里,小心地绕开刚才放棺材的地方,里面的人已经快把桌椅恢复原位了,寒冷的风没有了阻挡,大厅里弥漫着一团团的雾。

    等到出去的那群人回来时,大家便又走到屋的后面吃了最后一顿,吃完这顿,他们就该回家了。

    爷爷也真的死了。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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