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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7月02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不离(小说)

游云凤(24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4年07月02日   08 版)

    离新年的钟声敲响还有两小时……

    不离坐在屋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张望,在浓重的夜色里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他搓了搓冻得刺疼的脚踝,腿上破烂的棉裤早已经短了好一截儿,十几岁的男孩子个头长得飞快。耳边传来爷爷断断续续的呼噜声,连春晚的节目声音都压不住。不离无声地咧开嘴笑,年纪越大瞌睡来得越早。他记得几年前,爷爷能精神抖擞地摇醒睡得流口水的他一起看新年烟花。

    一想起以前,不离心里就窝着气。他的眼睛睁得老大,像是要看穿黑暗。冬夜里不时刮起阵阵寒风,幽灵一般穿透棉衣,浸入人的四肢百骸。不离此刻又冷又饿,他心头有点后悔,如果喝完了那碗温暖鲜美的鸡汤该多好?但这个念头刚滋生几秒钟就被他立马掐灭了,爷爷是更需要那的。不离的爷爷跨过这个年就80岁了,总爱咳嗽,腿脚也不好。邻居怜悯这对孤寡爷孙,年年除夕都有人送些热腾腾的鸡汤来。不离每回隔老远就能闻见那勾住人食欲的味道,可他总是在喝了一口后,装作嫌弃地把碗推在一边。爷爷总是骂他不懂事,不离心里却乐开了花。整个口腔都那股被鲜甜的肉香充斥,他舔了舔上唇,想让味道在嘴里停留得更久一些。

    忽然一阵汽车的喇叭声穿透寂静,车灯照射出的光影浮起不寻常的热闹。不离的心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揪成一团,他直直地绷紧身子,脸也有些发热。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独特的声响,不离觉得自己好像就是被那车压过的石子路,心情随它一路起伏。

    那车眼看着越驶越近,直至终于与不离的视线撞在一起!

    可是,车子一个转弯,毅然驶入另一条小道。不离的心好像“噗通”一下被人推进某个深不见底的冰窟窿里,随着渐小的车声,心脏下降,然后沉底……

    四周一片都静悄悄的,黑暗又重新回归。

    不离觉得自己只消沉了一小会儿,又暗自鼓舞信心,还有时间哩!他掰着手指头数秒数,离新年还有一个小时。

    不离一直是个乐观的孩子,虽然村里有些孩子都把他这种傻呵呵的乐观叫作没脸皮。但听到那些话后,他却像个没事人,总是不屑地叼起一根狗尾巴草,不然他难道要像小花一样吗?

    小花和他有着一样的情况,却没有他的“没脸皮”。她起初还会像他一样反击那些嘲笑,后来渐渐只是哭,到后来连哭也不会了,变得沉默又呆滞,像一株没有存在感的狗尾草。

    今年年初的时候,不离听邻居说小花被人拐走了。人家骗她说带她去大城市打工,去小花的爸妈也在的那个城市。村子里很多像不离和小花一样境遇的孩子,那些拐卖犯像是灭不完的苍蝇,打击掉一个团伙又有新的冒出头来,每年总有几个孩子失踪。不离有时候都会想,那些孩子真的全部都是被拐子骗走的吗,又或许其中也有一场场早有预谋的追寻?村里是望不尽的田地,村外是一座又一座的重山,他们和孤独被一层夹一层地包在村子中,像个黑色的卷心菜。

    电视声忽然从不离耳边消失了,依然回响着的只剩下爷爷的呼噜声。他拥有的那些信心和勇敢在这又长又冷的冬夜里被一点点地消磨,殆尽。此刻孤独像一张大网,在万家灯火通明的团聚之夜,死死牢牢地捆绑住他,令他呼吸不了。

    还有时间,还有……他倔强地扒着手指为今晚倒数。

    不离强迫自己去想那台电视机,那是台已经工作了十几年的老家伙。是他们给不离家买的,不离把爷爷和自己还有这个漏雨的小瓦房称作家。爷爷每每听他这样提起,都会皱起花白的眉毛,用烟杆子敲他的头。千万别不把他们算进家里,不离每思及此都会很生气,凭什么把他们也算进家里!

    明明是不曾参与过他们生活的人……

    春天要插秧的时候,爷爷佝偻着身子扛起背篓深深浅浅地走在泥巴路上,不离屁颠儿屁颠儿跟在他身后。

    夏天去山上摘野果子,爷爷哼着小调带着不离费力地爬好久一段路。

    秋天的时候,爷爷为了家里有柴烧,常常会从坡上滚下来,他的腿脚好早之前就不灵便了。

    冬天,小瓦房里漏风,爷爷把家里仅有的几件厚棉衣全部给不离裹上,自己却挡在风口。

    要问不离为什么不把他们也算进家里,不离倒想好好质问他们:为什么不在爷爷生病的时候回来照顾他,为什么不在本该团圆的节日里回来看看爷爷?

    回忆起爷爷每次看见邻居一家团圆时那种羡慕渴望的眼神,不离的心好像被人用小刀拉了一道口子。他想,他们甚至不用对自己好,不用在他考试得了班里第一的时候给他表扬,不用在他发高烧生病的时候在他身边给他陪伴,不用见证他个子蹿高的过程。他只求他们回来陪陪爷爷,岁月不允许他在这个世界上再幸福几回了。可是他们没有,除了定时打回来钱外,他们从没有在不离的生活里留下一点痕迹。

    跨过今年,爷爷就80岁了。他们已8年没有回过家了,要不是不离半个月前听见爷爷在睡梦中呼喊他们的名字,要不是看见爷爷皱纹满布的脸上挂着的那两行清泪,不离决不会写那封信!他跑了一个下午,从太阳高照到落日西斜,终于买全了信封和邮票。按照他们寄钱回来的信息,他纠结挣扎最终还是提笔写下了那封信。他求他们回来看看爷爷,如果可以,他愿意做任何事情。

    不离感觉自己的身体冻僵了,脸颊耳垂都火辣辣地疼。他跳下大石头,在地上跺跺脚。耳边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不离仔细一瞧,是邻居打着电筒拿着手机匆匆往他面前赶。

    “不离,你爸爸打电话来了!”邻居激动地挥舞电话。

    不离心头一沉,希望一瞬间落空,他感觉巨大的羞辱感涌来快把他淹没。不离急切地接过电话,听筒里滋滋电流闪过,然后传来的是他陌生却有模糊印象的男声。

    “喂!不离吗,我是爸爸,给你们打的钱收到了吗?你最近……”

    “啪”的一声,不离挂断电话,滚烫的泪水顺着冰冷的脸滑下。

    不离像只兔子一样往黑暗里狂奔,邻居在身后着急地呼唤,奈何声音只能渐渐被距离吞噬。

    不离用尽全身力气在寒风里跑,他其实漫无目的,没有终点,是胸腔里将要爆炸的酸涩痛苦支配着他整个人,在黑暗里穿梭,像夸父逐日那样停不下来。

    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他感觉喉咙里有血腥味儿,身上似乎有千斤重,但这些不足以压住那些排山倒海席卷而来的气愤、失望和想念。

    浓重的墨色里,一根枯藤绊住不离的脚,踉跄摇摆身体失去平衡,他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才停下来。但衣服裤子被几块尖锐的石头划破了,不离瘫倒在地,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黑蓝的天空上稀疏挂着几颗星星。

    不离记得从前自己被嘲笑的时候也思考过:不是有人说每个孩子都是上天赐予父母的礼物吗?为什么村里有些小孩就那样被爸妈宠爱?他们尽情享受妈妈缝制给自己的量体新衣,每年冬天都有厚实温暖的新棉鞋,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上一顿哪怕不是很丰富但温暖可口的年夜饭。

    他也想像他们一样,可以和爸爸一起上山摘野果,一起下河捞鱼。不离多么想对他们说:他其实根本不想要那钱!他不在意能不能穿上很昂贵的衣服,不在意能不能住很大的房子,不在意能不能有很多好玩新奇的玩具,他只想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只想能在他们膝下撒娇而已……

    不离想起了小花,想起那个像狗尾草一样沉默呆滞的女孩子。她那个时候是不是也像不离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最终选择了不再绽放青春与活力。不止小花,还有村里其他的孩子,另外的不离和小花,他们也常常这样孤独地躺在地上望着稀疏遥远的星星吧,然后幻想着一座座山外,爸爸妈妈现在的样子。

    寂静中突然响起许多急忙赶来的脚步声,不离看到远处明晃晃的光亮,但他没有动。嘈杂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道有些熟悉的呼喊声“不离,不离!爸爸妈妈回来了!你在哪里啊?”

    不离愣住了,他在脑海里看见了突然腾空升起一簇簇烟花,心脏在这一瞬间好像被冬天里只露了半边脸的太阳温柔地融化了。

    喉头哽得发紧,不离声音颤抖:“这里!我在这里!”

    他看见不远处冲向他的一男一女,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烟花声。不离的眼泪在满天空绚烂烟火的照耀下变得五彩缤纷,他露出微笑。

    “祝大家,新年快乐!”春晚结束的音乐飘荡在千家万户里,新的一年在幸福里开始了。

    后来不离才知道,父母在接到他的信后就立马买好了回老家的火车票。赚钱真的很重要,他们想给年迈的老父亲和年幼的孩子好好生活的条件。可是不离的信让他们突然意识到,缺失陪伴可能会毁了他们孩子的一生,那是金钱远远不能衡量的。

    责任编辑:谢宛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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