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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高千百丈，叶落要归根。乡土是心灵的驿站，是灵魂的归宿，一代代人的血脉传承、精神共鸣在这里酝酿，一切挫败的、惆怅的、失意的苦楚，皆在乡土的怀中寻得慰藉。
我的魂根，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深深扎进上者报老寨的土地。
上者报老寨，一座立于苍翠群山之间的村寨，古韵浓郁。他的成长，历经百岁的峥嵘时光，见证一代代新生命呱呱坠地，又从青年迈入白首。他如苍虬的老人，把沧桑岁月化作近七万多个日夜，镌刻在楼屋错落、黑瓦灰檐，铺在乡间小径、青石板上，凝聚在庭院中挂满枝头的石榴与柿子……那路边的一花一叶承载着独特的记忆，山涧流淌的溪流曾有数不尽的欢声笑语。
每一次夕阳落下，又将迎来一次霞光融融的黎明，昼夜交替不停，岁月轮换不息，又是谁的乡愁藏进老寨的吊脚楼里？又是谁的童年遗漏在时光的角落？
27年来，我只有3600多个日夜安详入睡在老寨的臂弯，可当微风吹起岁月的褶皱，露出往昔的剪影，我只瞥一眼，忍不住要融入那温馨的场景里。
最为怀念，咚咚闷响的水牛的铃铛声。壮家村寨依山傍水，勤于耕种，凡下田耕作，播种插秧，几乎离不开牛，因而家家养一头水牛。水牛作为家中最珍贵的财产，家家把吊脚楼一楼的整块地盘都划分给它，且规划得井然有序。从牛圈大门进入，靠近通向二楼的楼梯的一角须放一个槽枥，方便主人上下楼间观察水牛的进食，为其补充食物。再往里则是一片空旷的裸地，供水牛白天活动及排泄粪便。睡处最不容马虎，要单独隔出一片空间，安一道门，天黑时将水牛赶入里面，放上门板，再从二楼地方的栓孔里放下门栓，以免被贼偷走。在十几年前，贼人惦记水牛的事常有，一家人要时时提防。有一次，同村的牛在夜里被偷走，全村骤然紧张起来，操起家伙一齐到山里寻牛。那是我第一次听闻有人偷牛，此后每晚睡觉前，我都往地板上一趴，听听楼下的动静。“咚咚，咚咚……”那是牛铃铛的声音，我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床睡觉。
因为耕作，壮家人争着早出晚归，天未拂晓，牛儿就被牵出。或许是彻夜沉睡压麻了腿，水牛走起路来晃悠悠，像用其庞大沉重的身躯拖动着4条腿，硕大的铃铛悬挂在粗壮的颈上，来回碰撞。嘎咚嘎咚……声音钻入邻家的梦中，邻居或被惊醒，隐隐传出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不多时牛圈里同样传出嘎咚嘎咚的铃铛声。很快，这家牛铃铛的声音又传到隔壁家里，隔壁的人家也匆匆牵出牛，又把铃铛声传到另一家。一转眼，牛的铃铛声就把全村连成串。这时，大人纷纷出门，若迎头赶来另一个牵牛的，又互打招呼，然后在轻悠的铃铛声中道别。当铃铛声即将隐入悠悠山林，每个小伙伴不约而同地冲出家门，一边蹦跳着一边高喊：上学咯，上学咯！铃铛声、欢笑声交织成片，融入清晨的阳光，开启新的美好一天。
最为怀念，那充满烟火气息的火塘。有句话说得好，哪家的火烧得旺，哪家在村里的人缘好。在壮族人家，火塘是家里最热闹的地方，起居、饮食、取暖、待客、聊天，都挤在这一方小小的火塘。在壮家人的心中，屋里可以没有卧室，没有储物间，可万万不能没有火塘。犹记得老屋的火塘在门后左侧，和一个土炉子挤在五六平方米的地，一家人每天围坐在火塘边，生火做饭，欢声笑语，温情在烟火中徜徉。
我始终觉得，家里有一个火塘是那样幸福。小学三年级之前，村里没通电，可我天不亮就得去上学，屋内一片漆黑，该有多害怕。然而，妈妈每天提前生起火，我一睁眼就能看到焰光洒满屋内每个角落，还能穿上烘暖的衣服。来不及做早点，便把蒸煮过一道之后的米饭沥干水分，再揉成团放在火堆旁炙烤，不一会儿就能吃上外焦里嫩、酥香脆爽的烤饭团。除此之外，还可以剥开玉米或捡起红薯丢进火塘里烤，同样是一份美味的早餐，世间还能有什么事比这更美好呢！
在火塘上面，曾经悬挂着4根细木杆搭成的架子，并铺上一张竹编的篾席。篾席长期受到烟火熏燎，其面黑如锅底，但好处是干燥且不受蚂蚁蛀虫叮咬，因而成了家里的宝库。夏季，山里长出许多野菌，牛肝菌、青头菌、见手青、扫把菌……一家人一天背回三四筐，切片晒干，储放在篾席上，等货郎来，便换成一张张崭新的钱，一家人的生活又有新的保障。若买来大蒜、花椒、草果、木耳、豆腐皮等干料，统统放在篾席上，过了一年拿出来，不仅美味可口，还增添几分风味。最令我垂涎的，当属篾席上存放的红糖饼。每逢家族办客，或是过年姑爹姑妈过年回门，又得一块新的红糖饼。大人怕小孩吃多了长蛀牙，就放在篾席上，我和妹妹够不着，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肚子灌满了咽回的唾液，似乎还带着红糖的甜味儿。
你看哪，小小的火塘，便是一家人柴米油盐的缩影，承载着一家人生活烟火的气息。四季轮播不歇，哪家不想火塘越烧越旺，日子越过越红火。
最为怀念，那一棵棵碧绿盎然、参天而起的大榕树。村里有4棵粗壮的大榕树，我们把它叫作万年青，顾名思义，赞其寿命悠长，据传这山先是长出了大榕树，后来才有人群居变成村寨。万年青所在的地方也很有意思，每一棵恰如其分地长在入村的路口，如此，每一个上学的孩子，每一个早出晚归的农人，每一头哞哞直叫的老牛，都在他们的注视下开始新的一天和结束过去的一天。如果仔细倾听，说不定树洞里呼呼的风声，就是他们发出的“早安”“欢迎回家”。
村寨有4个主要的村口，其中山脚下的村口地势最为平坦，这里的万年青长势也较好，如同一把绿油油的大伞，将下面1000多平方米的地面纳入阴凉之中，因而成了孩童游玩，大人纳凉、开会的绝佳场所。我常和小伙伴站在树伞下，抬头仰望，只见树枝粗壮，叶片阔大，斑驳的阳光不时漏进叶丛之间。当树叶翻动，阳光如水波般柔和地闪动，透着自然的光影和静宁，心神跟着摇曳和遐想。
树的脚下，有粗大如牛的根茎盘踞交错，有的地方如同拧麻花，有的地方如编织成床，有的地方如镂空成洞，奇形怪状，却能满足孩童一切奇特的幻想和冒险。吃饭过后，这家的孩子来了，那家的孩子也来了，一伙接着一伙，三五成群。不如分成几个小队伍玩躲猫猫吧，看那边捉的人最多。大伙一哄而散，翻身滚进树根中间，这一道道天然屏障瞬间成了“战场”的壕沟。他捡一个木疙瘩做枪，你拾一根树的断枝也做枪，一伸头，嘴巴跟着吧嗒吧嗒响，仿佛真的出现枪林弹雨。可是，你看太阳都回家了，你的子弹怎么还没打完呢？
时序更替，万年青又是另一种景象。初春，光秃秃的枝头会颤巍巍地抖出一个个小花苞，形状细长有尖角，在外面看来像一个个小巧娇嫩的荷花苞。若是嘴馋，便剥开一两苞，抽出紫红色的苞片轻嚼，一嘴的酸涩与清苦，独有一番风味。深秋，榕叶凋落，枝头爬满红色的果实。遇上风，小红果欢笑着，如珍珠串般，如红豆雨般，哗啦啦地跳到地上，蹦来蹦去。路过的孩童雀跃着，转眼间串起一条玛瑙项链。
岁月如刀，雕琢出古树的苍劲；时光如雨，滋养出古树的荣华。可那树根下的光景仍旧如初，珍藏着孩童的天真与烂漫。
最为怀念，还有许多事物：岁月腐蚀、磕痕斑驳的木箱，你是嫁妆，承载父母寄予女儿的爱；残破不堪、瘦骨嶙峋的牛车，你是孩童的宝座，载满欢乐的记忆；沉重、锃亮的石碓，何时再摆动你的躯体，为远道的客人、归乡的游子献上美味可口的壮粑.……
光阴荏苒，乡土不易，情思日淳。如果可以，回乡土去看看。好好依偎在老牛身旁，与他追忆往昔；火塘里再生一拢焰火，让幸福的时光流转心间；抚摸古树的肌理，如同轻抚一个长者的皱角。
在乡土的怀里，你仍是他最爱的孩子。
记得告诉乡间的一草一木：我回来了……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刘应平（27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