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交流得很少,他是一个很谨慎的人,每次通话总是会在电话中反复地说同一件事,而每次听到“唉”“哦”叹息的声音以后,他便会匆匆结束话题,挂掉电话。父子之间的交流总是短暂和简洁的,但在我的印象中最深刻的,却如朱自清一般,是父亲的背影。
小时候,父亲有伟岸的身躯,宽厚的肩膀,轻轻一抬手便可以把我举到肩膀上。在模糊的印象里,父亲骑车的时候一只手握住车把,另一只手把我搂在怀里,迎着风向前,我的眼睛被风吹得睁不开。我总是环住他的脖子,紧紧拉着他的衣领。他宽厚的大手放在我的屁股上,好像一个结实的板凳,让我可以安心放松地坐在他的怀里。
3岁以前,我是在爷爷的看护下长大的,父亲只有逢年过节或周末的时候,才会来老家看我。那时候,爷爷奶奶搬进了村里自办的养老院,住在一楼,门口有一个方形的石墩子。每周六一早,我就会趴在石墩子上等待着,眼睛盯着村口的那条马路。直到听到“嗡嗡嗡”的轰鸣声越来越近,看着父母从村口的一个小黑点慢慢变大,我就会跑到奶奶的身后,抱住奶奶的腿,然后偷偷露出眼睛看着他们。父亲总会笑着从另一侧拍我的头,然后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追着我在院子里跑。
跑累了,他便一只手把我提到肩上扛着回去。有一次,大爷带着我一起逛大集,我不小心被绊倒,眼眶、颧骨、下巴上被磕得都是伤。父亲来的时候,脸上已结了痂。“男孩子摔摔打打才能长大,过两天疤掉了就好了。”虽然嘴上说着,但是一遍又一遍反复确认眼睛有没有事情、牙齿有没有磕坏。在妈妈流泪时,他还会说一句:“小男孩调皮!粗犷点好!”妈妈气得不再搭理他,他只好低着头猛扒着碗里的饭。
那时候,父亲的身材魁梧,小平头显得特别有精神,邻居们总是打趣地说“这不是活生生的小朱时茂吗?”听到这样的话,他白皙的脸上总会羞得通红,不好意思地摸着头:“我们是孪生兄弟,你们不知道吧!”有时还会模仿几句朱时茂的经典台词,一本正经的样子总是惹得大家捧腹大笑。那时候他步伐特别快,昂着头,挺直着背,意气风发的样子十分帅气。而我总是小跑跟在他的身后,时不时拽着他的衣角,被我缠得烦了,他便会一只手攥住我的腰间,把我提起来跑一段。
后来,父亲的工作有了调整,离老家越来越远,也有了第一辆车“桑塔纳2000”。第一次父亲开车回家的时候,大家都特别兴奋,缠着父亲在村里开车兜风。我偷着钻进车里碰碰这里,碰碰那里,摁一摁窗户,掰一掰转向灯,前排后排窜来窜去。在路过爷爷家门口的时候,趁着爸爸不注意,我打开后侧车门,一下子跳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轮胎从脚边擦过。这个举动,吓坏了全家人,爸爸也一脚急刹,迅速跑下车把我抱起来,好在是虚惊一场。我看到父亲背过身,拳头重重地砸在车上,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他自责地低头转身一步一顿地走上车,那个背影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庆幸没有让车轮压到我,也深深自责没有注意到我的动向。自那之后,他同样的事情总会反复检查,嘴里还会叨咕着“多检查几遍总是没错”。
青春像是一颗深埋地下的种子,总会经历播种、发芽、育苗最后长成参天大树。7岁时,我背着小书包,身上挎着保温壶,和小伙伴们一起唱着“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活蹦乱跳地跑进校园里,有时也会偷偷拽一下女同学的辫子,再一溜烟跑掉。
那时候,父亲总是很忙,很少有空在家里吃饭,每天早上我还没有起床,他已经出去工作,晚上我睡觉前,他还没有回来。偶尔有一天,早上起床洗漱的时候,在路过客厅时,总能看到老爸小心翼翼地穿上皮鞋,紧紧用手握住木门的把手,轻轻地推开,再轻缓地扣上,木门和地板发出“吱”的一声。我看着他的背影从门口消失,侧耳在门上倾听,“哒哒哒”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跑到卫生间,踩着水管子,打开厕所的窗户,看着他开门上车,驾车远去。从那以后,卫生间变成了我的“观察哨”,每次我都会踩在水管上,踮着脚看着老爸的背影从楼下一点点远去,直到消失在视线里。
成长总是伴随着离别。离开家人、离开家乡,我独自去一个城市求学、工作后,我和父亲的交流更多地变成在电话里、微信中。高兴的时候,我会在群里分享快乐,难过的时候,也会一天不在群里说句话。每天我都会跟他通一次电话,他总会问钱够花吗?最近累吗?有事一定要和爸爸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开车接我,一把提起我几十斤的行李箱,放在后备厢后,会转着手腕说“怎么这么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白皙的面庞,曾经光滑的下巴上,白色的胡子越发刺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晚饭后外出散步,他的脚步变得蹉跎,腰背也不再挺直,有时也会坐在客厅静静地发呆。
前几天,我新家里有几处开裂、鼓包,需要连续一周进行整修。怕影响我上班,父亲主动提出要帮忙盯着工人整修,每隔两天就从淄博跑来青岛,晚上再赶车返回,路上通勤要接近4个小时。我多次拒绝,但他坚持,我拗不过他,便让他来家里盯着。第一天我回去的时候,他正在踩着凳子一点一点地粘防尘膜。他踮着脚踩在凳子上,用指尖轻轻地粘在墙角边缘。臃肿的身材让他不能很灵活地上下,只能扶着柜子,佝偻着腰一点点踩上去,缓缓地把腰背直起来,重复几次便气喘吁吁。眼前的身影,仿佛让我在脑海中浮现了儿时每一个阶段父亲的背影,虽然年迈了许多,但他依旧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守护着我,守护着家。
父亲和我一起下楼,走到地铁口,他总是会让我别送了。看着他斜挎着小包,挥动着胳膊,一步步向电梯走去,自顾自地向我摆摆手,径直地走入地铁口。时光不败美人,流年不负韶华。岁月在父亲脸庞上留下皱纹,也蹉跎了曾经挺直的腰杆,花白了曾经乌黑的头发。但父亲至今仍是我人生路上的一盏明灯,海洋中的一座灯塔,在我迷失方向时,他的背影总会浮现眼前,他的教导总会言犹在耳,让我充满面对挑战的勇气和笑对生活的信心。
责任编辑:谢宛霏
翟祚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