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雾。
整座北京城都藏在雾里。据当地人讲,这雾的浓度十几年未遇。
北京藏在雾里,清华园也藏在雾里。我来时,那雾正浓,清华园仿佛裹在棉絮里。
其实,我对清华园并不陌生,其历史的足迹、现实的履痕一直鲜活在心里,只是情结难消,非身临其境、一睹为快不可。
然而,却看不见。若想看清它,只能走近、走进……
早晨,我终于站在清华门前了。进入清华园前,一定先要瞻仰它的。因为它不是普通的门,这门乃是清华的标志和象征。百余年来,它一直站立着,接受着来者的仰望。
然而,满眼是雾。
雾是白的,门体也是白的。混沌一片。门上端有三个大字,纵然看不清,我也知道那是“清华园”三字,乃一清末大臣手书。
走过清华门,摸一把门壁,湿漉漉的。
终于踏进清华门了,眼前还是白茫茫一片。枝树、屋宇、行人……只有影子在身侧缓缓移过。那么,荷塘呢?吸引我的荷塘呢?她藏在何处?
《荷塘月色》真是一篇精美的文章。荷塘因朱自清这篇文章而知名,清华也曾拥有过朱先生而骄傲。凡来此的游人,都无一例外会去看望荷塘、探望朱先生的。
荷塘近了。我走进了荷塘。
我知道,荷塘不大,可一目了然。然而此时的荷塘却不见边际,雾在塘上蒸腾着、缠绕着,荷花、池水、岸石……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待俯下身去,才得见荷花的真容:她透出一身的清高,舒张的伞叶厚厚的,雾气在上面凝结着,慢慢地生出一层细密的水珠,在叶沿积蓄着,最后,一滴、又一滴掉进身下的水里。
我想,这应该是朱先生见过的荷花,这荷花也一定是见过朱先生的。
清荷依在,朱老亦在。他没走,多少年来,他一直端坐在荷塘之畔,看荷荣荷枯、水盈水落。
池畔朱自清雕像是坚硬的,亦如他的骨头。当年,纵使贫病交加,他仍昂起头颅,挺直脊梁,宁可饿死,也不食异邦救济粮。他的这一行为,使我明白了什么是“骨气”、什么是“傲气”、什么才是中华民族的“正气”!
雾,依旧厚厚的。
园内还有闻亭。闻者,乃闻一多先生也。
闻一多,是清华教授,也是诗人,更是战士。
此时的闻亭被雾围裹着。它飞椽斗角,雕梁画栋。亭侧,古槐如伞,轻轻地遮在它的头上。雾气在亭间缠绵,亭柱上一行行雾水缓缓下流,像是眼泪。
亭外,便是闻一多雕像。
闻先生挺立着,一副冲锋的姿态;还是横眉冷对,凛气冲霄。
“前脚跨出门去,后脚就没准备再跨进来……”这是闻先生当年演讲时说过的话。话刚刚说过之后,他死了,真的没有回来。
每当我想起这话,血就在周身冲涌。为了真理和正义,面对预知的死亡,他竟迎上前去,任由死亡来临。这该是怎样的精神,又该是怎样的气概!
在闻先生面前,我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雾,依旧浓浓的。
清华学堂,乃是清华园中最古老的建筑。窗子,仿佛一只只苍老的眼睛,迷蒙蒙地注视着我。
我知道,在这座学堂里,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等国学大师曾在此会聚。而今,大师皆已仙去,王国维还在清华园内留有一角痕迹。
那是王国维碑。碑不高,与我齐眉。此刻,它无言地立在迷离的草丛中。雾水已洇湿了碑体,近前一摸,凉凉的,亦如触碰到他冰冷的心。
这是一个凄怨的灵魂。
昆明湖的早晨,他纵身一跳,一代国学巨匠消失了。其实湖水是很浅的,但对于一个去意已决的人来说,不啻是无底深渊。
回头望,碑隐进雾里,不见了。
雾,依旧沉沉的。
此刻,我忽地想起了老舍。和王国维一样,他们都在清华园留下了身影,又都选择同一种归宿——自沉湖水而死。
那是太平湖上的挽歌,亦是整个民族的挽歌。
他不堪忍受心灵与肉体双重苦痛,愤恨地一跳。这个悲壮凄惨的选择,让人明白了他的死的全部分量。由此,在民族的史牍上,多了一群不屈的战士、多了一页厚重的遗产、多了一组不朽的雕像、多了一种永恒的力量……
雾,依旧是重重的。
梁启超当年在清华园的演讲,穿透时空,还在园中震荡: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而今,“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成为了清华校训。
这八字校训深深镌刻在园内一面耸立的青石上。纵云遮雾锁,却显得愈发鲜亮,夺人眼目。
责任编辑:宋宝颖
刘国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