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小说）

    这是珀玧最喜欢的一支笔。

    这支笔陪伴珀玧从小学到初中，只有在考试的时候，珀玧才会拿出来用它，仿佛只要用了这支笔，就能写对所有答案。每次考完试，珀玧都会拿湿巾，小心翼翼地把它擦拭干净，让它看上去如同刚买的一样。“大概是因为每次用它写卷子都很舒服吧。”珀玧这么想。他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如此喜爱这支笔，即使这只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笔。

    珀玧出生在大山里的一座小县城，父母为他能考上一所好高中、好大学，想尽办法，终于让他在小学毕业之后，进入了市里的一所私立初中。新学校里的一切事物也都是崭新的，只有珀玧手里的这支笔还留有大山的气息。初中生活对于珀玧来说，并不像之前憧憬的那样美好，只有写不完的题、做不完的卷子，以及受不完的欺负。班上的同学大多家庭条件优渥，各自组成各自的小圈子，谁愿意花时间去搭理这样一个从大山里来的小子呢？除了他的同桌——魏廉。

    相比体型还如同一个小学生的珀玧来说，魏廉可谓过分“成熟”的初中生。由于成绩不错，魏廉一直是老师口中的“三好学生”，所以老师对他的行为也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魏廉就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以欺负矮小的珀玧为乐，经常光明正大地“借”走珀玧的零食和钱，从不归还。珀玧因此饥一顿、饱一顿，身上也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刚开始，珀玧想效仿电影里的情节，为维护自己的尊严，反抗魏廉，可自己并不是电影里的叶问，连魏廉一个沙包大的拳头都接不住，“咏春”更是不可能打出来，只能躺在地上，抚摸着裂开的嘴角。

    每到星期五，珀玧才能稍微开心一点，因为同学们都放学归家，不会再向他耀武扬威。同样，每到周一，珀玧就会开始计算究竟还有多少天能毕业。

    又一个周一到来，太阳不管不顾地爆发着无穷无尽的光热，以至于珀玧觉得如同身处炼狱。他一点都不喜欢夏天，不是因为太热，而是因为衣服穿得少，挨打会比穿厚厚的一层羽绒服更疼。

    珀玧一边龇着牙，用左手揉了揉上个星期被魏廉捶在右胳膊上的紫块，一边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支笔，准备进行每周一次的测试。一旁的魏廉则在书包里胡乱找了一通，自言自语：“完了，我没带文具盒，没有笔怎么考试？”此时，他的目光锁定在珀玧手上，“破门儿（珀玧）！借我支笔呗！”

    珀玧愣了一下，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扼制住了魏廉“命运的咽喉”，稍作得意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借你一支吧！如果你再整我，我可就不借了。”

    “少废话，就这支了！”

    珀玧刚想放下手中的爱笔，转眼间，笔已在魏廉手上。珀玧看着魏廉得意洋洋的样子，突然生出一股怒气，伸手就想抢回。当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猛虎，恶狠狠地扑向魏廉，想把他活生生地撕成碎片。但当珀玧铜铃般的虎眼对上门口班主任的眼睛时，便如同纸老虎遇上真老虎，瞬间缩了回来，不敢再造次。“哼！”魏廉冷笑一声，对着珀玧做了一个鬼脸。珀玧感觉自己如同一只气球，在被无限制地吹气，却只能拼命地紧绷自己，不敢爆炸。

    考试期间，珀玧一直心不在焉，不停地偷瞟魏廉手里的笔。那支笔的笔头优雅地飞舞，笔尖在纸面上留下一道道优美的曲线。“为什么他也能用它写得这么顺畅？”珀玧很不甘心，甚至期望这支笔能读懂他的心，马上断墨，让魏廉重新有求于他。很显然，笔并没有和珀玧心有灵犀。明明是魏廉从他的手里抢过去的，凭什么连这支笔都不向着他？好像这支笔从来不属于珀玧一样，他只是从它的全世界“路过”。

    “报告！珀玧一直偷看我写题！”魏廉的声音打断了珀玧的思绪。他转头，看见老师怒目圆睁地一步一步逼近，那种压迫感与紧张感如同从自己骨子里渗透出来，啃食着每一寸肌肤，然后将他彻底吞噬。

    “我……我没有，我只是想把笔……”

    “笔？什么笔！自己成绩什么样子不清楚？平时不好好向魏廉学习，考试的时候偷学是吧？出去站着！”

    珀玧站起身，虽然低着头，但他能明显感觉到全班同学灼热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打在他身上。脖颈、脸颊、后背、手心突然急剧升温，每个毛孔开始冒出点点细汗。他偷偷瞥了瞥魏廉，魏廉小人得志的嘴脸意味深长。他又瞄了瞄那支笔，笔在魏廉的手指间不停地旋转摇摆，如同一个事不关己、高高在上的看客。

    珀玧悻悻地走出教室，站在走廊，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走廊外，太阳似乎更愤怒了，但夏天的风毫无平时的燥热，反而像一只细手，轻轻抚摸着珀玧发红而又滚烫的脸颊，也稍稍安抚着他的心。

    之后几天，珀玧想尽各种办法，想夺回那支笔。魏廉则将计就计，以笔作“人质”，要挟珀玧为他做各种事情，打饭、打水、去小卖部跑腿等等。只要魏廉不满意，珀玧和他的笔就都会遭殃。如果珀玧照其要求做了，魏廉则是一副无赖样，每次都许诺“你做完，我就还给你”，打发完珀玧，又有新要求，却永不兑现。珀玧看着笔上多出的一道道划痕，心上也多出一道道划痕；同样，他胳膊上、手上，也多出一道道划痕。

    夜晚，躺在床上，室友的鼾声以及身体的疼痛让珀玧久久不能入睡，他迷茫起来：“那不过是一支笔而已，我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爬起身，探头望着床下正鼾声如雷的魏廉，凝视着那张安逸的脸，心里突然坚定起来，不管怎样，他必须夺回属于自己的那支笔！

    第二天，珀玧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要与魏廉“决斗”。魏廉嘲讽道：“你打赢我，我就把笔还你！”

    但是，他没想到，一向懦弱胆小的珀玧，这次竟然像疯狗一样，朝着他挥舞着鸡蛋大小的拳头。他眼眶挨了一拳，害怕了，急忙招呼同伙帮忙，看着接连挨下几拳却一声不吭的珀玧，终于捂着眼说：“你是傻子啊？不就一支破笔吗，值得你这样吗？还给你！”

    说罢，魏廉把笔随手扔到一旁。珀玧如同一匹野马，突然挣脱群人的束缚，向笔的方向冲去。他蹲下去，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支笔。

    笔躺在珀玧手中，静静地凝视着他。原本光滑的黑色笔身，如今到处都留有指纹和划痕，划痕与橡胶皮套上还沾有魏廉手掌中的汗渍；地上的灰尘融入汗渍，如同久未愈合而腐烂不堪的伤口，在灯光的照耀下尤显肮脏刺眼。笔盖也自上而下裂开，原本清晰透明，现在如同珀玧的心变得模糊不清；笔尖从原来的坚硬挺拔、锋芒毕露，变得歪歪扭扭，些许灰尘与墨水的混合物沾染其上。珀玧突然觉得，这支笔竟如此肮脏不堪，自己历经磨难，终于拿回了支笔，喜悦的心情却并没有停留多久，就一扫而空。“是因为它坏了？还是因为它脏了？”珀玧不明白为什么，一种空虚感溢满心间。

    珀玧猛地站起身，在魏廉和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下向教室外走去。他板着脸，一言不发，在洗手池疯狂地擦洗这支笔，想洗去上面的指纹、汗渍以及灰尘。但这支笔似乎再也不认识他，他也愈发觉得这支笔不再是之前的那支笔，仿佛沾染了什么难闻的气味，再也洗不掉。

    珀玧放弃了，关上水龙头，看看手中笔上的水渍，仿佛那是笔流下的泪水。“也许，你真的只不过是一支笔而已。”珀玧心一横，发出一声怒吼，把它朝窗外用力扔去。

    笔在天空中划下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摔在水泥地上，画上一个不圆满的句号。笔身在接触水泥地的那一瞬间碎裂开来，不知是笔还是珀玧的心，在阳光照耀下，发出一声沉默的叹息。

    10年过去，珀玧踏入了社会。这天，下班途中，他路过一家文具店，无意间，他在柜台的橱窗里又瞥见当年的那种笔。灯光照耀下，黑色的笔身熠熠生辉。他走进店，下意识地想伸手去触碰，但手在中途停下，放了下来。他静静地凝视着笔，笔也静默地凝视着他，他和笔一起陷入沉思。

    “它对于我来说，算什么呢？”珀玧走出文具店。风依然像那个夏天时一样温柔，望着天边柔软似火的夕阳，他喃喃道：“不过，我已不需要它了。”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谢金润（2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