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阔别山东泗水9年多了,回乡的次数寥寥可数。我仿佛成了故乡的客人,只在春节或家里有事时,才会匆匆回乡探望这座拙朴的小城和家人老友,随后又同着浩浩荡荡的春潮匆匆离去。
前几日有事回乡,闲时驱车与老友在泗水相聚,我猛然发现这座拙朴的小城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北高楼突起,泗河两岸也修起了大大小小的公园;城西的产业园鳞次栉比,新修的柏油路四通八达;城南拥挤的青年路仍在梧桐树的影子下沉默,南外环的火车站还在迎来送往,小区也如同雨后春笋般林立,一切都是那么欣欣向荣。
我不由得开心,我的故乡,这座始终沉默不作声的小城,竟有了几分大都市的模样。
临分别时,老友说我应该写写泗水。是啊,我应该写写这生养我的故土,可是面对着现在既熟悉又陌生的小城,我该从哪写起呢?
驱车回家路过城东,我猛然看见了济河桥。我眼前一亮,写泗水,就应该先写济河桥。
写济河桥,就得先写济河桥下的柳和清晨的雾。济河桥在泗水城东,只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水泥桥,东西走向,横跨济河,却是我上学时的必经之路,也是春风先到的地方。春风先到,济河桥下的烟柳也就醒了。人们若是能起个大早,就能看到济河桥下烟雾缭绕,水波荡漾,氤氲的雾气在济河碧波上流浪,将岸边睡眼惺忪的烟柳整个拥入怀里,清冷的柳条,也变得婆娑起来。在济河桥下,仲春的烟柳,总能等到清晨的雾气。
当然,仲春的烟柳在济河桥下能够等到的,可不止清晨的雾。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济河桥的时候,桥下的雾气也渐渐开始消散了,桥上的车马,也喧嚣起来了。开往曲阜界碑的2路公交车姗姗来迟,卷起一阵尘土,随着尘土一同沉入河底的,还有济河桥昨夜的呓语。有时候,这尘世的繁华,也是同属于济河桥和桥下的烟柳。
如果说济河桥的清晨属于仲春,属于烟柳与晓雾,那济河桥的午后,则是属于季夏,是满河的水草和零碎的蝉鸣,是儿时午后和父亲的独处。曾记得儿时,父亲进城办事时总是会带着我,回家时就会路过济河桥,他将破旧的三轮车停靠在柳树荫里,买上半个西瓜,坐在济河岸边石头砌的台子上,用削铅笔的小刀慢慢将西瓜劈成小瓣儿。我则沿着河岸踱步,看着满河的水草和冒出的几株睡莲叶,试图从那些杂乱的水草底下找出几条小鱼。有时微风卷着水汽从河面拂来,空气里瞬间便弥漫着水草的腥味,偶尔冒出几声细碎的蝉鸣,也并不显得那么聒噪,倒觉得夏天本该如此。
近处几个垂钓者,搬来几个折叠躺椅,将鱼护甩在河里,惬意地躺在柳荫里闲聊,任由鱼漂随着水纹波动,仿佛钓鱼只是出来的借口,和老友抑或是陌生人闲聊打发这冗长又无聊的白天才是正事。
远处的小岛上芦苇杂生,里面忽然一声“呼啦”的凫水声,总是能让我歪着头想半天:是水鸭子在约会?还是睡蒙了的大鱼翻了个身?里边会不会有一窝一窝的野鸭蛋?
正想得入迷,父亲叫我去吃西瓜。我一溜烟儿跑过去,看见父亲已经将西瓜切成小瓣儿,只剩瓜蒂处全都连着一小截儿,因此瓜的整体并未散开,这样吃一块儿掰一块儿,吃不了带走的时候也不至于乱七八糟的,在印象中,父亲切的西瓜都是这样的。
我面对着父亲坐下,风卷残云地埋头吃瓜,父亲则背对着济河桥,掰下一瓣儿西瓜,慢慢送进嘴里。午后的阳光,慵懒又蜇人,几缕执拗的阳光穿过厚重的柳叶,在父亲的身上留下斑驳的影子。风儿动,影子也动,济河桥上的车马也动,唯一不动的是父亲宽阔的肩头和背后那座始终沉默的济河桥。
济河向北汇入泗河,时光也随着济河北逝。伴着凄切的蝉鸣,济河桥便进入了秋。一叶知秋可不止梧桐,济河桥的柳树,同样也是秋的使者,它褪去了厚重的绿纱,换上了杏黄色的晚礼服,来迎接秋与夕阳。济河桥的秋,须得逢着夕阳,当夕阳的余晖洒在济河上的时候,天水一色,济河便成了一条金黄色的流苏,沿岸的金柳,全都笼罩在金黄色的暮色中了。若是说清晨的济河桥是清冷的,那黄昏下的济河桥,便是温暖的。
暮冬,离我回家的时日便越来越近了,我时常随着北风与稀薄的余晖回到故乡,父亲也总是骑上破旧的三轮去济河桥接我。冷空气跟随着萧瑟的北风路过济河桥,于是济河上便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掉落在济河里边的枯黄的柳叶,被冻在冰面上,斑驳错落。远处芦苇丛枯败的残枝,歪斜着杂乱地突兀在冰面上,像一幅画一样。月光清冷,洒在同样清冷的河面,四周黑压压的矮灌木,驱赶着朦胧的雾气。济河桥,佝偻着身躯,在月光下与冷雾中始终沉默。
天边阴沉的云,压低了济河边光秃秃的柳枝。雪,来得突然又那么理所当然,两岸的矮灌木丛与远处的高楼俱被这顽皮的精灵涂抹成了白色,济河,则宛如银河坠落。济河桥亦被大雪覆盖,埋没在人间的霓虹中。父亲穿着肥大的军大衣,戴着有两个大耳朵的狗皮帽子,倚靠着济河桥的公交站牌。我不知他等了多久,只是大衣上早已爬满了一层一层如同皱纹的雪,昏暗发黄的灯光照在济河桥和父亲身上,散发出金光闪闪的光晕,济河桥,仿佛戴上了主角光环。
光阴凌乱,岁月苍茫,时光前进的车轮,将我与故乡的相逢碾压得支离破碎。我已经许久未凑齐济河桥的四季了,于是格外珍惜此次的重逢。
这次离乡时,我特意绕城一圈,又逢着济河桥。我驻下车,抚摸着桥边的栏杆,济河桥已不再年轻,宽阔的背上积满了油污与尘土,有些地方已露出生了锈的钢筋。脚下爬满了油腻的青苔,墙皮脱落剩下坑坑洼洼的痕迹,斑驳得像极了老人身上长出的斑痕。桥洞里流过湍急的河水,济河桥便发出剧烈的咳嗽和喘鸣声。这与我儿时那个始终年轻的济河桥不一样了。
我站在济河桥上,趴在饱经风霜的栏杆上眺望远处,正如我儿时趴在父亲宽阔的背上。济河流向天际,一去不复回,人生也是如此,总是要向更远处前进。我驱车离去,思绪万千,空落落的心里,总是浮现出济河桥的模样。
直到那刻我才明白,我牵挂的不止是济河桥,是牵挂那亦真亦幻,捉摸不住而始终未等到的朦胧的“雾气”,是牵挂那时幼稚又单纯地想着芦苇丛里是什么的我,更是牵挂着在我儿时健硕无比现在却愈发消瘦的父亲。
我多想念他,多想念那座隐入尘烟的济河桥和那座质朴可爱的小城。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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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翔(2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