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走了,除了一身中山装,一个公文包,一双皮鞋,什么都没有带走。
他不愿穿花花绿绿的,提到就皱眉头,他喜欢清清爽爽的,说这样干净。
在走之前,他躺在病床上,鼻子中间挂着吸氧的仪器,对大伯说:“你去张师傅那一趟,让他来给我理个发。”
爷爷很信赖张师傅,他说这个师傅剃头剃得干净。
那时的他需要时时带着氧气,化疗了十几年,他的肋骨清晰可见,四肢瘦得像皮包骨,挂在骨头上,早就没力气了,可他却还坚持要坐着剃头。
像从前一样坐着。
我们都懂。
二伯没说话,默默地推来轮椅靠在病床的一边,紧接着两手往床上一抄,爷爷就这样被抱了起来,轻松地仿佛抱起来的只是一堆干柴,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张师傅的店就在医院旁的小巷子里,来的时候,他穿着一身黑衣服,提着一个黑箱子,脸色似乎也笼罩了一层黑色的阴影,而这阴影很快又散去了。
他一进来便和爷爷打了声招呼,语调好像是某个夏日的傍晚爷爷走进他的店说要剃头一样,稀疏平常。
爷爷背对着他,听到熟悉的声音也勉强有了些许精神,可他的身体却一直往前倾,二伯又往他身后塞了个枕头,他的背直了,头后仰着,很累的模样,说了声“麻烦了”便又闭上了眼。
不同于和缓的语调,张师傅手上的动作却很利落,开箱、摆剪、拿起罩衣一气呵成。只见他两手将罩衣一甩,往爷爷的脖子上一围,又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夹子,稳稳地将罩衣固定住,就这样,剃头前的准备工作就做完了。
可张师傅却迟迟没有动作,正当我们都疑惑的时候,他拿指腹点了点爷爷的白发,紧接着从箱子里掏出来一个喷壶,那喷壶的瓶身已褪了色,喷出来的水不是细密的雾状,而是一簇一簇的水线。水珠凝结在白色的发丝上,原先那笔直的发被水珠浸的弯下了腰,这时候,再拿梳子刮两下,头发便随着梳子的方向倒下了。
以往是用不到喷壶的,爷爷的头发偏硬,也很茂盛,在头皮上竖得笔直。这样的头发一不注意就会把剪刀剪钝,要洗一遍才好剪。我惊讶于张师傅的细腻,有些明白爷爷为什么一直要他来。
张师傅剃得很仔细,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止,眼睛还能一直关注着剪刀下的人。剪到后半程,几乎可以说是一手托着头,一手操作剪刀,却也丝毫没有影响他的速度。剪刀在发丝间飞舞,犹如钢琴的黑白键在欢快地跳动,发出美妙和谐的声响,一会儿像奔腾的骏马,在草原上疾驰;一会儿像溪间的流水,潺潺地流动;转眼,一曲完毕,发已剃好。
张师傅收拾完东西,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一句:“陈大爷,长长了再喊我来啊。”
闻言,爷爷睁开眼,抬手往头上摸了把,点了点头。
也许是在回应他,但更多的是对师傅手艺的肯定。
现在这样,干净。
剪完头的当天,爷爷坚持出院回家养病。那时候的我便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叶落归根。爷爷的根不在医院,他生病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消毒水味充斥了他人生的后10年,他想回家。
3天后,爷爷走了。
穿着中山装,套了双黑色皮鞋,手臂处放了个黑色公文包,头发干净利落。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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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阳(2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