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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26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阿良的器材室(随笔)

浙江传媒学院学生 周依楠(21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4年11月26日   08 版)

    关于阿良的来历,从来都是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救过老校长的命,作为回报,他在学校有了安身之地;有人说他其实是这里的钉子户,用他的一亩三分地给自己养老;更有甚者,传言他曾是个特种兵,在任务中伤了脑袋,才被安置在这里。反正各种说法层出不穷,没过两天就会冒出一个新的出来,真假难辨。也有个比较靠谱的说法,便是阿良从小父母双亡,被哥嫂扔给了学校。紧凑的初中生活里,大家都忙着为了自己的未来整日奔波,只能勉强抽出时间来八卦他的来历,也就没人去思考阿良的未来了。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器材室是阿良的家,阿良长在器材室里。

    学校里的人都知道,器材室有个管器材的,叫阿良。

    据不知道往前多少届的学姐学长传言,学校存在了多少年,阿良就在这个器材室待了多少年。据说他吃喝住都在器材室,整日地与那些篮球、足球相伴,自己也胖成个球,眼睛鼻子无一不是圆钝的。但与他对视的时候就会发现,他被肥肉和皱纹堆满的脸上却有一双清澈如孩童般的圆眼。

    阿良起码得有45岁了,可心智却不知有没有够上年纪的零头,数数都不晓得换一个手掌掰,超出五的加减就把他急得结巴,大字不识两个,话说不清三句。但据体育老师说,让阿良管器材能放一万个心,他从不会让一个器材回不了家。

    嘿,真神奇,他连数数都不会,器材少了一个又怎会看出来。

    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试过,但是我们着实没胆子尝试。因为不管你在学校怎样呼风唤雨,在阿良面前声气也得立刻下降三分。在我刚入学时曾见过一个初三的男生,他被一帮兄弟簇拥着,来找阿良拿篮球。这是个一看就当惯了大哥角色的人物,双手像见不得人似的插在兜里,一开口就透露出十二分的不客气:“阿良!给我拿个篮球!”

    透过重重叠叠的人影,我看见灰暗的器材室里出现阿良亮得惊人的一双眼,就像是丛林中被惊醒的野兽,凝视着不怀好意的入侵者,让我远远地便生发了一阵寒意。

    “滚出去!”

    那男生嗓门极大,可完全不及阿良的三分,且带着成年人富有压迫感的粗粝。我看到那堆人墙被推搡着往后退了一步,继续传出男生不服却明显闷了几度的叫嚣:“管器材的老头,你牛什么啊!”

    阿良当然不会服输,他可能从未怕过这些,眼睛瞪得比原先更大更圆了,一连串的话语从他嘴巴里喷出来,劈头盖脸地浇了男生一身。外围的人群急速往外退去,我这才从渐疏的空隙里看清楚,阿良已经和那男生动起了手。

    这场冲突后来是被及时赶来的体育老师制止的。作为跟阿良打交道最频繁的人,体育老师自然知道阿良并非故意,可毕竟是阿良先动的手,于是就要求双方互相道个歉。

    道歉?阿良绝对不会认错。他赌气把自己关在器材室三天,谁进来就把谁轰出去。这可便宜了我们,由于无法在阿良那借到器材,这星期免受在体育课晒太阳之苦,改为自由活动。于是我们坐在台阶上聊着天,时不时瞟一眼依旧紧闭的器材室小门,既好奇阿良会在里面干什么,又渴望他能不能多关自己几天,最好每节体育课都能生一场大气,这样我们就永远不用到操场晒太阳。

    从此就更加没人敢惹阿良了,幸好他平常也不到处乱晃,基本上只会待在他的器材室里,将对着操场的小门敞开,宽大的身体坐在门槛上,正好将那窄门堵得严严实实。他就每天坐在那里,眼睛瞪得很大,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打球的学生。直到那些人哆哆嗦嗦地来还球,才自言自语地从门槛上起身。在那中间,除了他蹲坐的小门,器材室是完全封闭的,谁也别妄想跨过他偷偷溜进去。

    “难怪老师说阿良管器材,一个也不会丢。”体育课上,朋友将脚下的足球慢悠悠地传给了我,“就冲他这尊人形监视器,盯得我心里都发毛”。

    我一回头,果然就对上了阿良“虎视眈眈”的双眼,心里也愈发不自在起来。

    可即使我们极力避免与阿良接触,仍是免不了要打些交道——下周一就要足球考试,可我们的成绩却只能堪堪够着及格线。

    “我想课后再练练,可是怎么样才能向阿良借球啊。”朋友在我身边仰天长啸。

    操场上有人在打球,阿良仍是像往常一样,将身子堵在门口,直直地凝视着那帮人,更准确地说,是那颗球。

    我也同样苦恼。在阿良眼里,他平等地把学生看作是有借无还之小人,如果不是他所信任的老师,他一概不会赏什么好脸色。在深思熟虑后我们想出了一个馊主意——偷。

    然而我们着实小瞧了阿良的定力。在我们对着夕阳吃完了3包QQ糖之后,阿良依旧是稳坐如山,丝毫不觉得无聊。直到那群打球的人也还了篮球作鸟兽散,我们也没等到一个阿良离开的契机。收拾好满心腹的牢骚,我们终究还是放弃了,决定两人饿个3天,凑钱买一个足球。可放完球的阿良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闭门谢客,而是起身向我们走了过来。

    心虚使我们下意识地觉得是阿良察觉了我们的卑鄙企图,眼看着他向我们逼近,唯一的念头便只剩下逃跑。

    可阿良狰狞的五官竟在距离我们半米的地方一瞬间变得柔和,然后近乎哀求地盯住了我们手上的QQ糖包装袋。

    “你……你想吃?”我有些难以置信的吐露出疑惑,将口袋里的最后一包拿了出来,橘子味的,试探着放在了他的手掌上。

    他把那些糖倒在手掌上,一口就吞下去数颗,再一倒,便只剩下两颗孤零零地躺在手心,他有些懊恼,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几分。然后他指指我的校徽,塞满糖的嘴里嘟囔了几句,似乎是在问我的名字。

    “阿楠。”他得知了我的名字,反复念叨了几遍,就又回到他那个器材室小屋里。

    第二天,又凭借着一包QQ糖的“贿赂”,我们成功地借到了练习的足球。阿良又将他笨拙的身体填满了小门,将手里的QQ糖一颗一颗丢进嘴里,在夕阳下看着我们同样笨拙地将脚下的足球滚来滚去。

    就像是橘子味的QQ糖,我和阿良的交情便定格在了那个橘黄的时刻。

    从此他似乎就认定了我是个好人。不管什么时候,哪怕他只是远远地看见我,也总会用他奇大无比的嗓门呼喊:“阿楠!阿楠!”然后我就在其他人惊讶的目光下豪爽地掏出几块糖果,骄傲地跟他道别,成了所有人口中那个征服了阿良的“豪杰”。

    我还获得了阿良的器材室参观权。从客观讲,他真的是个很合格的器材管理员,所有器材全被他分门别类地整齐放好,连跳绳也没有一根是缠绕在一起的。阿良不识字,自然也从不搞登记那套,他坚持执拗地用眼睛来记录每一个从他手中借出去的器材,每天一丝不苟地重复这样的生活。

    “阿良,你为什么叫阿良?”我一边观赏一边在心里感叹,不知道为什么就向他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阿良也露出困惑的神情,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我自然是没听懂,而且很快被一个更加新奇的发现挪开了注意力:在那两排球筐的背后,居然还放着一张简单陈旧的床和一台电视机。电视机在放着《熊出没》,屏幕的画面色彩早就失真,盖着一层雾蒙蒙的绿色,抽风似的被割裂成两半,跳个不停。阿良以为我也想看电视,熟练地拍了拍,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正好是熊二的那句“俺要吃蜂蜜”,立刻就把阿良逗得嘿嘿笑了起来。

    初中很快就过去了,我在高中便离开了这个小镇,只有寒暑假才回来。一年春节将至,商场里熙熙攘攘,大家都忙着置办年货。我在那一长溜清单中抬起头,居然在旁边的麦当劳里又看见了阿良。

    那是我初中毕业后第一次见到阿良,样子没怎么变,眼神依旧清明有神。他什么吃的也没点,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继续用他孩童般的眼睛打量着周遭来来往往的所有人。

    他长得五大三粗,确实不像是什么好人,因此经过的路人好多都被吓了一跳,仓皇地绕开一段距离。

    我看到他的视线往我这边移来,于是下意识地就又想从口袋里掏几块糖出来。可惜我忘记了,我早就过了爱吃糖的年纪,早就没有再带糖的习惯了。

    幸好,他的眼神只是在我身上流连了一秒,跟看其他人一样,并没有多停留一会儿。

    我恍了神,想起初中时那个拼命练足球的黄昏。阿良吃着糖,认真地注视着我们。等我回过神来,那个位置上果然已经空了。

    他应该早就忘了“阿楠”了。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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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待桂香落满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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