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两旁的桂花开了,微湿的空气都糅杂着丝丝缕缕的桂香,诉说着与初秋的缠绵。
我缓缓在桂花道上走着,却还是慨叹他乡的秋意到底不如故园来得浓烈,脑中遐想着老家后山的那一片金黄。
外公定然又在拾桂花了吧——我眼前不由得浮现出那个有些佝偻的背影,正低头捡拾着落花。我明白,桂香是外公解不开的结。
其实在我的孩提记忆里,拾桂花的一直是外婆。秋天,是外婆的季节,采撷桂花,设酒作宴,一簇簇金黄的桂花在外婆的巧手下成了松糕、蜜糖、佳酿……
听母亲说,这是外婆祖上传下的好手艺,专为十里八乡的红白喜事作筵席。桂花宴最是特色,采了初秋的新桂烘干晾晒,做成各色菜肴,满堂飘香。
之后生活好了,外婆也没必要靠着作桂花宴谋营生,只是嗜甜如命的外公独好桂花糖藕下酒,外婆也便舍不得荒废这门手艺。
将浸润晨露的桂花铺在阳光下烘得微干,趁着香气未散就倒进煮好的红糖里,黏稠的红糖浆还带着些磨砂般粗糙的颗粒感,缓慢地鼓着气泡。那细软的花瓣花蕊只需在里面轻轻打个滚,浑身就能裹上蜜糖。趁热浇到煮得软糯的粉藕上,咬上一口,再痛饮一碗桂花甜酒,便是唇齿生香,甜上心头。
“大曲酒小曲酒,都不如老婆子的这一口。”外公还这样打趣道。
是了,回到故事开始的1964年,满头桂花的少女笑着给清瘦的小伙子端来甜酒。“吃苦了苦,享福消福,苦吃到头,这甜就来了。”这是少女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任是谁也没想到,那个给郎中做学徒的穷小子,能娶到村里出名的美厨娘。人们都笑称外公的苦吃到了头,娶个媳妇甜如蜜。外婆也就这样采了大半辈子的丹桂,给外公酿了大半辈子的酒,连从前清苦寡淡的日子都生出了馥郁香甜的花。
直到外婆病得下不了床,才不再做这些精细的活计,成日只是躺着,望着窗外残垣处的桂花开过一个又一个春秋。
外婆终日缠绵病榻,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可离开的那天却格外清明。她想着去院场上晒花,可那掺着桂香的阳光让她生出些困意,便就此闭上了眼睛。
自那以后,屋子里的桂香和那股子甜就一寸寸淡了下去,再无踪迹。
许是近乡情怯,外公将有关外婆的一切束之高阁,后山的桂花林也不去踏足,每日依旧是放牛锄地,做着他一贯做的事,说着他一贯说的话。
只是,再没见过他喝酒。
直到多年后,我要进城读书,外公挖出后山仅剩的一坛桂花酒为我饯行,喝得酩酊大醉。原来曾经甘甜如蜜的佳酿,经过岁月的掩埋,喝来也是苦涩不堪。剧烈的咳嗽让他浑身颤抖,他却还是将辛辣苦涩的烈酒一杯杯灌入口中,像是有什么在胸腔翻滚发烫,灼烧他的四肢百骸。
我想去拦,却依稀听见他酒醉呕吐出含糊不清的两个字:“桂香。”
母亲说,那是外婆的名字。
哦,是外公害怕留不住那缕香,就一口吞进肚子,醉了才吐出来,酒醒后又咽下去。
再后来,外公开始去采桂花,去酿酒。只是没了桂香的酒,再喝不出当年的甜。
可他还是固执地守着那座山,守着那缕香,守着没有她的岁岁年年。
我想,外公的桂花正开得热烈,秋风一过,定然又落了满山。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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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科技学院学生 周祺(2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