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婚姻、两性关系是张爱玲小说的主要题材。有的人,对于爱情有着天然的向往,极具浪漫的气息。葛薇龙需要爱,顾曼桢需要爱,即便是满身伤痕的人也仍然心怀向往,梁太太渴望爱,曹七巧渴望爱,白流苏也期盼着爱。不论这种感情是纯粹的还是掺杂的,爱始终能轻而易举地走进人们的内心世界。
《第一炉香》作为张爱玲的经典文本,非常明显地展现出爱欲与哀矜的主题。如果说,来梁宅之前,葛薇龙还是对爱情与未来抱有最纯粹的期望,那么与梁太太和乔琪乔的相遇就是不留情地摘下她面前朦胧的雾和面纱。因为对爱的不能释怀,葛薇龙被困在了这样一个寒冷和黑暗的巷子里,谁又记得她一开始是怀着走出去的愿望才来到这里的呢?
张爱玲的写作中虽然充满了“饮食男女”爱而不得的爱欲,具有冷峻的锋利,但是也有温柔的真情流露。最典型的是《倾城之恋》,两个人在反复的试探中经常不小心表露出温柔的真情。范柳原的真情表露是不加掩饰地说真话给爱人听,但是敏感的流苏不能接收,反而像是踏空台阶一样惶惶不安,于是他用另一段暧昧来掩埋真情。过了一段时间,在令人动情的深夜,他又后悔地表露真情,这次是通过哀美的诗词,在真情中增加了对于有限之人生的悲哀。很不幸,敏感的流苏还是没有能与他共鸣,只能通过世俗的“婚姻”为利刃将他推远。最后,两个人是被城市的颠覆驱使着结婚的,爱与欲,世俗与真情,都被战争颠覆了,可是“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流苏再也不能听到柳原的真情了,哪里有爱,只剩下苍凉。
有的人,虽然也有爱,但主要还是被欲望的潮流推着踉踉跄跄地走,这些欲望既有外界施加的,也有自身萌发的。在张爱玲的小说中,社会是一个五光十色的镜子,每一个角度都有其存在的余地,也是一个悲喜剧舞台。台上的人在咿咿呀呀表演着,旧的下场了,新的就赶着上台。我们可以在虚伪的妆饰之下窥见血肉,泥潭里的女子,彷徨在街头的年轻人,还有那病态的崎岖的一群,乌压压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曹七巧生存在大家族的病态环境中,将一份真诚的爱的渴望作为支撑,但是这份爱是一团死面,在爱的绝望中生发出崎岖的欲望。为了按捺住爱意,她“迸得全身的筋骨和牙根都酸楚了”,她的爱只能埋藏在阴暗的绿粉墙后面,化为百年的夜漏。病态的爱欲使得整个家都失去了爱的资格,七巧的所有的绝望化为蓝色的影子,她的一双脚死在那死寂的影子中。七巧的“爱而不得”催发了更多悲剧,无论她多么狠毒,一想到她的残忍是从更大的悲哀中生出的,读者对于她的歇斯底里就不能不产生同情。这种同情就是七巧的凄凉的胜利,然而这胜利是悲剧性的。
把爱欲拿走,剩下的就是满篇的哀矜。单纯的爱欲像是溪涧的水花,而哀矜作为张爱玲小说的底色,则为她的爱欲描写增加了大海的深度。
《桂花蒸·阿小悲秋》是张爱玲的作品中相对显得平淡温和的一部小说,相对于其他角色,阿小的生活没有那么戏剧性,但其中仍然弥漫着淡淡的哀伤。在不得意不尽欢的爱情中,她感到寂寞,这种不适的感觉是通过气味表现的。对于阿小来说,她的所感来自于有限的空间,来自这个像载着百宝箱的沉船的城市,湿润润的又黏腻得烦人。陷落在秋雨一样的黏腻中,一场狂风大雨吹出了阿小这个平实妇女心中“癫狂的自由”。到结尾,我们紧紧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得到纾解,但又马上回归到“哀”的平常之中。暴雨后,风将小报卷到阴沟边,牢牢吸附着地板,对应着这个场景的是漠然的阿小,仿佛她经过瞬间的解放之后又马上回到了日常的黏腻中去。
哀矜使得张爱玲笔下的人物都是残缺的,遗憾的,都是待完成的。白流苏和范柳原本只是一对现实的庸人,在战争的兵荒马乱中命运地体会到了原本不能表现的“真心”。他们的爱只有在毁灭性的背景下才是可能的。迷茫的人看不清自己,希冀于爱情,“我自己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范柳原的恳求充满了命运的悲哀,可是这种悲哀在战争中才有可能的爱情之下更加悲哀了。全篇《倾城之恋》最有力量和美感的应该是两人深夜打电话之处,一切都是朦胧的,银色的月亮,绿色的光棱,窗边的藤花,潮湿的空气,冰冷的被褥,一切都像是梦一样,充满了淡淡的哀伤。只有在这样的哀伤中,白流苏和范柳原才看得见在那面具之下一闪而过的真实自我。不只是范柳原,白流苏也看不清自己,人人都关在他们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所祈求的爱情跟她真正的爱情根本是两个爱情,最后只能点燃蚊香,暗自地哀矜。
哀矜更多来源于人们对爱的无力感,《半生缘》的顾曼桢和沈世均一步步地走出弄堂又被困在弄堂,狭窄逼仄令人窒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体里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东西,永远是新鲜强烈的,发作起来就不给她片刻的休息。”顾曼桢既想摆脱这种爱的痛苦又越发深陷其中。葛薇龙,一个独立的孤傲的女子,在奔走经营中一步步陷落,一步步凋谢,化为一朵转瞬即逝的烟花。
张爱玲的哀矜表现在其不彻底性,一点也不清爽,黏黏的融化在白雾里,就像梁家的白房子,“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断断续续,迷迷糊糊之中隐现着一种来自古老时代的疯狂。这也像李商隐“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像“葱绿配桃红”,在参差的对照中,这样纠缠的悲喜是代代延续的。
人们一方面忙着追求爱欲,一方面又在时代的潮流下来不及顾影自怜,“我们只顾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而张爱玲既写时代的喧嚣,又刻画个体的孤寂,于是一种凄凉的胜利与满足诞生了。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南京大学学生 胡文静(2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