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哈密东天山,西域的开端。从此,策马向西,便是伊吾、高昌、龟兹、焉耆;冰雪融水从它伟岸的身躯上流下,养活了南边片片秋黄的胡杨林和楼兰。丝路上的古城和英雄,在幽深的历史甬道内变幻。然而无论风雨兴焉,车马行焉,战火生焉,在奄若飙尘的行列中,总有一团烈火,永恒地绽放他最明亮的光芒。那便是班超。
深秋的东天山上雨雪迷离,寒风澎湃,松林呼啸,我们却久久盘桓,不忍离去。因为,我们尚未祭奠班超。
在天山庙旁圆形的高台上,他傲然挺立,背手挎剑,背对天山,俯临沙雪阑干的旷野。他脚下,便是丝路的大漠北道。两千年前,四十岁的他怀揣着一腔热血,从这里西行;从三十六骑始,用三十一年身,周旋于五十余国,最终为汉朝收复西域。在张骞“凿空”西域二百年之后,中原王朝的政令,第一次完整地通达于今日的新疆。然而,在如火焰般浩盛的功名下,这座雕像却是满头霜雪,眷恋地望向东方。那里有玉门关,有酒泉,有洛阳与长安。
我望向他的眼睛。这一双风雪之中的眼睛,竟然还闪着两点不灭的火光,就像两千年前在洛阳官府的抄书房里一样。
身为戴罪的史学世家的幼子,贫寒的班超在深夜里抄书求活。一团小小的烛火,牵引着他蹒跚的笔迹,在长而窄的木牍上来回踱步。谋生与艰辛,辗转与反复,班超生来,不应行走如此的路!心中一团火立地涌起。他把毛笔掷开,在旁人的惊愕中仰头啸道:“大丈夫就要像张骞、傅介子一样,在绝域立功封侯!”黑夜里只留这一团烛火,和着呼吸,在他的眸子里不住地跳动。书生与驰骋疆场的英雄从不是泾渭分明——拿笔的手,亦能挽弓捉刀,追随班超脚步之后。这些人里,有唐的岑参、萧梁的陈庆之,宋的辛弃疾,明的王阳明,清的曾国藩……无论时代,无论成败。每颗对这片土地与文明刻有眷恋的心,都是一团火焰。能光明书室,也能纵横疆场,这样的人有一个名字——“儒将”。
我望向雕像的眼睛。它们隔着重重的风雪,依然闪着两点坚毅沉郁的火光,就像他在西域纵横驰骋的三十年岁月一样。起伏的马背载着他在黑暗绵延的大漠里奔跑,身后三十六骑,戈壁瀚海,夜火星光。这样一支小队伍,后无援军,前无来者,却团结飘摇不定的小国数次战胜数万大军。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赞他为“古今未有奇智神勇而能此者”。永元六年,五十八岁的他通过决定性一战让西域五十国心服口服,从此正式归附汉朝。熊熊的火把在黑夜的大漠中燃烧,班超对着火光敲了敲佩剑,斜挎在身后,向洛阳的方向三叩首,跃上马,消失在大漠青灰而苍凉的天光下。从此,每当神州陆沉、西北有难时,人们总是希望能有一个“班定远”受命于危难之间。一千八百年后左宗棠收复新疆,《清史稿》中也正是以班超来比喻左宗棠的功勋。
我望向雕像的双眼。他的眼睛穿透了我,望向东方,闪着两点深情眷恋的火光,就像他在七十岁那年回归故土时一样。人生中的最后一年,这位卓绝的军事家已然骑不动马。他躺在飞驰颠簸的马车上,孤身重返中原,不肯带走自己打拼下的一兵一卒。车窗外,胡笳互动,牧马悲鸣,黑夜里的东天山排山倒海,滔滔滚去。狐狸死时,脑袋要朝着青丘;代马远驰,也会倚靠着北方家乡吹来的寒风。班超老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
当他踏进洛阳的那一刻,森然楼宇间,迸发出彻夜的洪光。洛阳城,歌舞兴焉,豪门奔走焉,弄权焉,覆灭焉;高楼起又落,唯有火不灭。我知道,班超的脸定是被洛阳的夜火照得通红;可是,这一团火能照进他心里去吗?班超始终是那个读春秋诗传、抄太史公书长大的少年;可是洛阳的宫廷,早已更迭再更迭。永元四年,班固因为洛阳的权斗含冤被杀;不久的两年后,他的弟弟班超,却忠贞地为大汉拿下了西域,最后在人生的尽头,还要“生入玉门关”。班超不为当今洛阳的火光而归,不论走得多么远、成就多么大,他总要在人生终局之时回归安身立命的文化本源。班超这团火,是东汉血腥黑暗的权斗中,难得的明光。
那个夜晚的烛光,伴随他远去,又伴随他归来。班超去世后,“生入玉门关”成为了一个经典文学比喻,伴随着无数辛酸或壮烈的人物,到达历史的终点。
我移开了目光。不知何时,我们周遭的风雪已然止息。蓦然,阴云散开一个小洞,新疆的秋阳洒在我们身上,山头仿佛燃起了金色的大火。班超的生命之火已熄灭,可苍天为他燃起了另一场永不熄灭的大火,这团火将燃满天山南北,燃尽大漠,燃在丝绸之路的每一个角落,照亮万古的江河与通途。
班超眼中的火,是我心中的烈火,也将是所有中华儿女心中的烈火。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九(6)班 潘岱(1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