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前半生我无法参与,你的后半生我奉陪到底。”——翻开手中的书,无意间读到这句话,潸然而泪下。那个我想在他的后半生奉陪到底的人——父亲,已离开我20余年了,记忆中他的点点滴滴汇入时光的河流,如此遥远,又如此清晰。不曾提笔为他写下只言片语,怕如潮水一般无尽的悲伤淹没自己,亦怕滞涩的笔端描摹不出他的样貌,述说不尽他的悲喜,也重现不了他的爱与恩慈。
记忆中的父亲不善言谈却极热心,对找他帮忙的人必是竭尽所能施以援手,即使并不相熟,也因此没少被骗。但下次再有人登门求助,他必定还是急人所急,慷慨解囊。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父亲好像从来学不会,也因此,一家人的生活常是捉襟见肘。
那年我初中毕业,如愿考上了师范学校,6000多元的学费,父亲竟拿不出来。对交不起学费、上不成学的担心,还有历经艰辛四处筹钱的酸楚,让我对父亲心生怨恨,以至于第一次去学校报到时,我拒绝父亲送我。
记得有一次,父亲到学校给我送东西,在宿舍楼下,被宿管老师拦下,问清情况后,宿管老师大声喊道:“9708班的毛伶燕同学,你爸来了!”同学们纷纷从窗户向下望去。我涨红了脸,匆匆下楼,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袋子,还没等他说什么,就埋怨道:“你送到校门口,让门卫打电话,我去拿不就行了吗?干吗非要跑到这里来!”一转身,我逃也似的往楼上跑去。后来,室友告诉我,父亲站在那儿看着我远去的背影好久好久。我那年少可怜又可悲的自尊使我不愿意不修边幅、土得掉渣的父亲出现在我的同学面前。父亲虽然什么也没说,想必他是懂的。从那以后,他便很少到学校来。只是每周都会给我写信,反复叮嘱我要吃饱穿暖,好好学习,钱不够用了就打电话给他。
多年后,我在《朗读者》节目中看到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回忆他小时候嫌母亲丢人不让同学看到母亲的往事。许老说:“要是对母亲不好,就不配做人哪!”许老的话让我又羞又愧。对父亲不好,也是如此吧?那天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我没有想过父亲背着这一袋东西是如何辗转来到学校的,也没有想过我那毫不掩饰的嫌弃和逃离会怎样伤了他的心。他吃饭了吗?待会要怎么回去?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会将东西送到宿舍后迅速下楼,挽着父亲的手,陪他逛逛校园,陪他聊聊天,陪他好好吃顿饭,再陪他去车站,将他送上车。
父亲像老黄牛一样终年劳作着,身体不好,却不愿意去医院,怕花钱,也怕耽误干活。终于有一天,噩耗传来了——父亲身患绝症,且已是晚期。在我生日前一天,医院的诊断书下来了。医生说:“带回去吧,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满足他!”走出医院大门,在40摄氏度高温的大街上,我如坠冰窟,蹲在路边号啕大哭。
回到家的父亲疼得整宿整宿地叫喊,我们却不能为他减轻分毫痛苦。在我生日后的第10天,父亲在我和姐姐的怀抱中永远地停止了他的叫喊、他的呼吸、他的心脏的跳动。当他温热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冷而僵硬时,我知道,生命里这个最重要、最爱我的人永远离我而去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他的话了,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他的笑了,再也没有机会读到他的信了,也再也没有机会嫌弃他了……
父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坐在他的卧室里,觉得房间是如此静而空,我的心是如此痛而空。母亲告诉我,在我生日的前一天,父亲还将自己攒的钱交给母亲,让母亲去街上给我买几件漂亮衣服。父亲说,没有看到他的小女儿成家立业,是他唯一未了的心愿。母亲的话再一次让我想起父亲临终前那久久不肯闭上的眼睛。
是思念太深,还是上天垂怜,父亲终于走进我的梦里来。梦里的父亲还是那样慈祥、那样和蔼,他告诉我他一切都好,让我们不用担心。这次,换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隐没在一片黑暗中。我急得大叫,醒来脸上全是泪,而窗外树影婆娑、月光如水。
此后,无论怎样想念、怎样祈祷,父亲再也不曾入梦。也许,他最后的诀别,便是让我们放下悲伤、放下挂念,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好好生活。
秋去春来,岁月如流。远在异乡的我,即使是一些重要的日子,也无法回到父亲的安息地去看看他,想必父亲是会原谅的吧——像无数次原谅他的小女儿一样。虽然父亲已经听不到了,但我还是多么想告诉他:下辈子,我们还做一家人吧,你一定还是那个最好的父亲。而我,也会努力做一个最好的女儿,我们共同许下一个约定: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烟火岁月,我们彼此奉陪到底,谁也不许早早退场、谁也不许转身离去……
责任编辑:周伟
广东深圳市龙岗区南湾沙塘布学校教师 毛伶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