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的第二天夜里,我坐在异乡的书桌前,寒气攀上手腕,我突然决定要写一篇文章给你,一篇真正的文章给你。

  我给你写第一篇文章是在八九年前,是小学语文的半命题作文,题目是感恩某个人。我不知我是否秉承你的遗志而生来就作一个内敛的脾性,提笔或开口,宁肯句句描摹于我之外的人和事,却不自在于对自己的想法做出几句坦率的陈情。打草稿的时候我不知该感恩谁,也不知道写谁时不会感到太多不自在,最后别别扭扭写下一两页,是给我的钢琴老师。后来要誊抄到正式的作业本上,不知如何千回百转,我做出一个需要鼓足勇气、当时已经令我手抖的决定,我要把这篇感恩的文章写给你。与其说是直述对你的感恩,又不如说是直述你的离去。

  这次没有草稿和誊抄的步骤,人生中我终于第一次将堪称真挚沉稳的字句直接流淌到黄色的格子纸里,随之流淌到语文老师的眼里。那一次作文又被她惯例地带进教室念给大家听,念出几句她就掩面而泣。

  这是你身死魂消之后给我的礼物吧?这份依靠自己信笔写下的字句使得他人为之真切痛泣的能力,这份凡执笔作文者都要为此生出几分被认可的自豪的殊荣。

  之后却再没有真正完整的文章写给你了。中学的作文题目不会给我这个机会,直到开始读大学才又有过心血来潮写下的半页文段,也是没有开头结尾起承转合的半成品,甚至写成后都未被我保留,如今已经记不起几句内容。

  坦白说,我已不记得你太多。去年冬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写道,我希望像你记住我那样记住你。作为你立业安身后出生的唯一的女儿,我肯定格外清晰明朗地存在于你的身边、你的脑海、你的记忆里。你记得我,是否像记住珍宝的纹路、果实的馥郁?可我记得你,却已消磨于童稚时不明事理的记忆,以及后来日日累积的缺失了你的长生岁月。

  别人如何记得你?除却他们不同于当时仍是幼童的我,对你有着多多少少成熟清晰的记忆。我想,他们还靠我记得你。我与你共存于世不过10年,此后的千秋几乎已经又过去一个10年,可你自一开始就赐我肖似的容貌,我又不知从何处虚空源源不断地学来与你复刻的神态。去年夏天刚被大学录取,曾与你的故友同事同桌庆贺,当那些叔伯和阿姨在满桌欢声里偶尔对着酒杯沉默时,也许是因为瞥我一眼便觉得故人音容在侧。

  可惜,我每每揽镜自照却照不出你的脸,只能偶尔从某张照片里接住横跨人间和岁月的遥遥一瞥。我只能依靠你存在过的痕迹记得你,可既然新的属于你的痕迹自许多年前就已不再产生,时节的大浪淘沙却又一刻不曾止息,多少你曾存在的证据都已经远去。

  但没关系,记忆再怎么混杂,也总有一时半刻会有确切的相会。

  零零总总算来,几段在陆军总医院的记忆褪色的程度最轻。我记得在医院附近的报刊亭买杂志、在川菜馆总是点毛血旺,去你在附近的朋友家里拜访,有那么多的人在病房来了又走。我甚至记得有一次我爬上你的病床,手里捧着正在吃的火龙果递给你,不记得你咬了还是没有。当时来看望还是陪护的友人也在,作为你的司机的叔叔见此还笑了声,说我们此景很“幸福”,但他很快噤声,也许是察觉此言有些不妥。

  也许也不是,毕竟当时的光景,生机还把握在我们的掌心,未来并未离去。那一幕在当时看来也许就是一个快要迈过坎去的和睦瞬间,可以用幸福描述。

  关于医院的记忆还是太反复、太混乱了,除此之外就记得最后是凄凄冷雨,我穿一件雪青色的外套,每天跟着其他大人来来往往。趴在你病床头用纸杯接住已经见惯不惊的绿色胆汁,用塑料叉子与你分吃一块属于我10岁生日的橙子味的三角蛋糕。

  再之后就是漫长的阵痛和潮湿,时至今日也未必完全散去,我说不清。

  现在再想起你时的心情,没有词语说得确切,没有怀念那么纯粹,也没有平静那么坦然。

  没有你的出席,我正以一种你当时应该不曾设想的风格成长,但说到底我自己也边走边摸索并不多么明朗。要如你一般的出色吗?你葬礼时的悼文里都密密地织着一行一行的过往。要如你一般的诗性吗?你大学时的物理课本扉页都写着你字迹疏润的关于风与花的诗歌。如果我将人生过成朝露,如果我只顾荒唐颠倒焚断诗稿,如果我登层楼只是为赋新辞,如果我不如你一般的理性端方,如果我看这个世界是觉得温柔而慈悲,如果我爱混浊而不爱透明,又或者我爱浩荡而不爱荒芜,若是你看到,你都待如何?

  我的血液里应当隐秘地流着你多年前曾拂过的一片雪花、曾亲笔写下的一行词、曾在黄土漫漫的车程中听过的一段旋律,蛰伏在此身,作为一种幽深的饵。我在睡梦中可以用它们垂钓已经历的、未发生的、一弹指的、百里长的片段。

  你只抵达42岁,不必亲尝垂暮的衰朽,我距离超越你的年龄的那一天也还为时尚早。运转着的人生难免叵测,象征死亡的墓碑却从来真实又亘古,沉重古朴的石板上刻着不多的字,和周围一排一排他人的碑石一样。这份感悟在我以你为始,开始一桩一件理解死亡时越来越在心里明晰。我每年去看你,绕过一片松柏冢累累,最后也只去擦碑石上的尘土和雨的水迹,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言。我也不知是真的无言还是赧于开口,但总之不是因为我怀疑你是否能听到。我从不怀疑,虽然有时我也觉得你的魂魄早已离开那一方暗室远走,但只要我去到那里,我都相信你就在那与我会面。

  生者想象逝者俯瞰人间的眼神,睥睨或是慈悲,无声包围或是遥遥举杯。我更愿意将你望向我的眼神想象作无声的抚慰,只是这样就够了,不必费心指引我什么,你在走过的路上留下的足迹和气息都渐渐散去了。正如我此番作文给你,也并不是要向你汲取或索要什么力量,要向你征询什么,而只是一番呓语般的诉说而已。这些语句也许我已翻来覆去想过很多次,但一直不曾真正对你说起,这次颠颠倒倒留下百来个句读,也不知究竟是道明了心志还是织就了迷津。但总归此文已经脱胎,暂时没有通通删去的道理,便暂作一番久违的剖白。昔我往矣,初冬寒风冷雨,我已预见永别,却只在电光石火间迈出门槛的刹那回望了一眼。今我来思,南国也携雨带雪,笔力所到之处不知是秀丽的牧野还是倾倒的遗骸。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