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六舅养了一只狸花猫,因为贪图灶膛的温暖,被烧掉了一点右耳,干脆就叫它“缺耳朵”了。因为总是凶神恶煞也不怎么亲人,家中长辈不允许我靠它太近,担心它抓伤我。

  每周放学回家,我都能见到它惬意地躺在院子里。天气渐暖,脱掉毛衣,摇钱树开始绿意葱茏时,它越发地不爱动弹,懒懒地晒着太阳,听到我的脚步声会眯眯眼睛然后继续睡下,肚子圆滚起来。妈妈告诉我它要生小猫了,偶尔丢些肉给它。大概是处于特殊时期加上不时加餐,它见我也不再是“哈气”了。

  影子渐短,蝉躁动起来,又一个周五回家时,妈妈告诉我小猫出生了,有好几只小猫。缺耳朵重新变得多疑,它叼着小猫的后颈躲进了楼梯下的杂物堆。悄声走近小心望去,只能看见缺耳朵在黑暗里发光的双眼,和喉咙里发出的威胁的嘶吼,间或夹杂着小猫们娇嫩尖细的叫声。妈妈告诉我过几天就会好一些。

  是一只黑乎乎的小猫,毛是潮润的,刚被舔过,还乱乱的,刚睁开眼睛没多久,眼里还有没有褪去的蓝膜。它身上的毛还没多到盖住肚子,扒开能看到白肚皮。刚出生的小猫整日呼呼大睡,不会给出回应,但已经足够可爱得让我欢喜到无以复加。

  乡下的母猫生了猫崽,主人家养不了那么多,也舍不得任由它们自生自灭,小猫出生后便会问相熟的人家有没有要小猫的。实在没有,就会放出风托亲戚到街上问问,总是要给它们找个归宿。也有例外,若是母猫温顺又很会抓老鼠,小猫的去处便无须主人家操心。等小猫可以自己吃饭后,预定好的人家就会来领自家的猫,随意留下几块钱,这是迎猫的规矩。两块、3块、5块,付钱之后怀里的猫就真正成了自己的了。村镇里,大人们更实际,不太看重猫狗带来的情感上的抚慰,养猫是为了抓耗子,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生活的担子压在大人们的身上,他们无暇顾及猫狗的可爱,但也会满足孩子们的心愿。

  头疼四处逃窜的老鼠,外公发话养一只小猫,我一眼就看中了它。冰箱里过年时在鱼塘里捕捞起来的冻鱼在一点点减少,沉默的乌龟不知道自己的口粮面临危机。我试图贿赂“缺耳朵”,让它心甘情愿地在小猫长大后把它交托给我。当枝繁叶茂的摇钱树也挡不住阳光倾洒的热气时,为了提前养熟,外婆找来一根长绳,松松地系在了小黑猫的脖颈上。贡献出了我两岁时使用的不锈钢饭碗,它正式安家落户。

  从楼道里的杂物堆到堂屋里的沙发,它有些不适应,怯怯地缩在沙发腿后,晚上就直接融进了夜色,只剩一双亮亮的眼睛。鸡蛋拌饭和鱼肉拌饭倒是颇合它心意,它小小的,我的碗对它来说有点大,吃饭时几乎整个身子都要扎进去,圆乎乎的小脑袋都看不见了。饱餐后它会矜持地用爪子洗洗脸,不太熟练,倒也有模有样。在摸头挠下巴的攻势下,它渐渐变得会回应对它的呼唤,主动凑过来蹭蹭裤腿,也恢复了小猫的好奇天性,玩具从“缺耳朵”的尾巴变成了院子里的狗尾巴草。想不出合意的名字,一直喊它猫咪,叫得多了,它会娇娇地回一声。这是我9岁那年暑假最快乐的事。

  房前屋后,近处的竹林,远处的山林,是它一步步探索的领地。“缺耳朵”的尾巴,院子里的猫眼睛草、外婆的毛线团,都是它的捕猎启蒙。镇上每天赶集,外婆卖完菜后总会给它捎上一点鱼摊上的美味,于是越发油光水滑,眼神也炯炯。

  大约是感受到了宠爱,它的天性也慢慢显现。一只爱撒娇的粘人馋猫,也称得上挑嘴。农村的猫狗是和人一起吃饭的。人吃什么,它们就吃什么。哪家做了好吃的,开了荤,香气顺着炊烟飘得远远的,飘到哪里就把味道传到哪里。一张方木桌,4条长板凳,邻里的猫狗会出现在桌子下,我的猫会蹲在凳子上。骨头和我不爱吃的肥肉被别家的猫狗迅速解决,和我坐一条板凳的猫,回锅肉要吃纯瘦的。

  这样的一只生活在农村、游走于房梁,自在得可以飞檐走壁的猫,当然不是只会撒娇的。它第一次把猎物叼回家是一个满天星斗的夏夜。外公已经把檐下的灯亮起,点起蚊香,一家人摇着蒲扇在院子里纳凉。天色真正暗下去,猫咪不知从哪跑来,窝在了竹编藤椅下。我唤了声“猫咪”,它有些含糊地回应了一声,叼着点什么,从椅子下钻了出来,迈着优雅的步子。是只没长毛的小耗子,不知是它从哪个柴垛里翻出来的。家里把它夸了又夸,庄稼人最是勤俭,对糟蹋粮食的耗子的厌恶到了骨子里。伯公平时不苟言笑,也赞了它几句。此后这样的事隔三岔五就会来一次,猎物的个头渐渐大了起来,着实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小黑猫。远近几家都知道这只还不到一岁的小猫是个抓老鼠的好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它渐渐长大,有了成年猫的模样。毛是纯黑的,不带一点杂色,隐匿的本事修炼得越来越好。夜里,只有发着光的眼睛会泄露它的踪迹。在屋顶上的电扇转了一圈圈的夏,它格外偏爱凉席,三伏天里团成一团,压住席子的一角,和我们一起午睡。风凛冽起来时,毛发愈厚,火星黯淡后的灶膛是它最喜欢待的地方,但老是窝在侧面,黑乎乎的也辨不清,不能看得分明。常常是火钳进去掏了掏,它才慢悠悠地钻出来,懒懒地伸个腰、打个哈欠,跳到外公腿上窝着,蹭上灶膛里带出来的草木灰,再睡上一觉。偶尔不注意,引火的笋壳已经点燃,它才箭似的蹿出来。

  这样讨喜的猫便一直在这里安家落户。天气好的时候在阳光下打滚,雨天从屋外急急回来,留下一串连续的优雅爪印。我们都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很久很久。

  当镇子上的赶集从每天变成隔日时,我去了离家更远的学校求学,两个小时的车程加上日渐繁重的学习,我回去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每次回老家,在门口呼唤都会迎来那只会边跑边叫的粘人小猫。一个周末,外公托人带鸡蛋给我们,电话里告诉我猫可能是跑丢了,几天都没回来,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全家都闷闷不乐的,它那令人羡慕的自由现在成了我们寻找的难处。只能自我安慰,它在外也有求生的本领。一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猫咪的下落,我们不愿想它是不是遭遇了不测,宁愿猜也许它是去哪里玩了被别人养了,不回家也没什么,只要在别的地方过得好也可以。

  来年春天,“缺耳朵”又生了一窝小猫,里面有一只纯黑小猫,伯公养了它。过年回家见到它时我有些恍惚。这只猫远远望去只是个头小些,别的几乎一模一样。稍一走近,它神色警惕,很快就跳到了房梁上,眼里没有依恋,只有戒备。外表相似,眼神性格是最容易区分的,再怎么也不是我的那只小黑猫了。吃饭时这只小黑猫也进来了,我夹了块肉扔到它跟前,它看了我一眼,挪到肉面前飞快地叼走躲远了。确实是不同的,我的那只猫是要和我坐一条板凳的。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