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他时,他便已是一个瞳孔涣散的中年男人了。身上隐约透露着一股被生活反复捶打而锻炼出的高度审慎与不凡韧劲。做事利落周到,几乎不讲废话和脏话,旅行经验丰富且知识全面,是个相当理想的驴友。
他从不主动谈论自己,一切意图打探过去的话语都会被恰如其分地打断、转移,打得一手好太极。转移到天气、今日的月相、某部落在器物纹饰上的讲究、手中的咸奶茶滋味,最后蜻蜓点水般掠过我,进而沉默。
于是我也学着沉默,并试着从他涣散的瞳孔中解读出些许语言所不能及的他的本真部分。
兴许在不算遥远的过去,他也曾是千万驰骋在逐梦路途上的光彩少年中的一个。那么在来的路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可惜我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因而我无法想象这一路要经历什么。并非失去过,而是压根儿不曾拥有,那不是我该有的东西。我向来乐知天命,只重当前。所以我和失去了梦想的他不同,没有人能以此中伤我。
我想要进一步了解他,又怕不小心戳中他的旧伤,或是造出新伤,于是谈话一直不咸不淡,顾左右而言他。知晓全貌又如何呢,直觉告诉我:他这道题,太复杂。而我这般一贯活得轻巧的人大概率解不出来。就算解出来了,恐怕也只是瞎猫遇上死耗子,答案猜对,过程全错,又有什么意思?
这一定是写作引发的职业病,身边的一切人、事、物仿佛都能在瞬间沦为我写作的素材库。探索、挖掘、分析、整理、归档,我不断重复着这一连串高速运转的脑内活动,并乐此不疲。是时候,我得反省反省。
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驴友,相伴走过这一段,也许还有下一段,也许没有,一切依凭缘分,何必为彼此的旅途徒增不愉快。
我只要“享受”他的照顾就好。他只拿我当出来追求新鲜刺激、体验生活的小孩。和成熟靠谱的他组队,不仅省事省心,还能被普及许多未知的美好。他也耐心听我发表一些稀奇古怪的看法,并以此为乐。
我们始终有各自的旅途,有缘在此碰面,共赏几场日升月落,共享几餐野味佳肴,共话人间奇闻轶事。然后告别,背对,各自离开。一切轻松又愉快。不长不短的陪伴,不咸不淡的对话,不远不近的关系,比陌生人亲近,比好友陌生。
挥手,告别一段4天3夜的长途旅行,告别我的忘年交旅游搭子。
他不知动用了什么魔法,能将自己离去的背影拉得老长老长,马丁靴准确无误地踩在每一片落叶枯竭的生命上,踩出一串脆响。他的背影越长越淡,越淡越长,分辨率随之降低,逐渐坍缩成远方的一个点,像一套我看不懂的变化中的数学模型。
又像动画片末尾时长一分多钟的片尾曲,回顾一整集的剧情,娓娓道来,节奏轻盈舒缓,画面温馨治愈,却又暗喻着人物底色中褪不去的淡淡的忧伤。在他身侧的空旷处,有我大脑主动生成的字幕。除了主角是他,配角是我,导演是我,编剧是我,后期是我,音乐是我,策划人是我,出品人也是我。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消亡,旋律休止,冒险结束,观众意犹未尽。
意犹未尽,却斩钉截铁地结束了。
他消失在一阵秋风里,不带走任何。他不把秋风的萧瑟一并带走,却把秋风也没有的萧瑟留下。
不,他把自己带走了,只是自己不当回事。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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