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的长河中,老家宛如一座永不沉没的心灵孤岛,承载着我童年的眷恋与回忆。而老家村口那棵黄桷树,仿若孤岛之上最为醒目的绿色灯塔,无论我漂泊何方,始终牵引着我的情思,照亮我归乡的路途。
它就那样傲然挺立着,身姿魁梧,似是大地孕育出的无畏巨人,又如同一位历经千秋的智者,默默守护着那方小小的地坝。其枝叶繁茂得近乎豪迈,每一片叶子都像是大自然用雄浑笔触勾勒的作品,椭圆形状,宽大厚实,层层叠叠间,宛如天然的翠盖,将夏日的骄阳毫不留情地阻隔在外,洒下一地清凉的碎影。
当春的跫音悄然叩响大地之门,黄桷树好似被时间唤醒的古老精灵,率先从沉睡中苏醒,它会在两三天内迅速落叶,不久便冒出嫩芽,不消几天,这些嫩芽就会舒展成绿油油的叶片。它的花朵并不娇艳夺目,而是呈现出一种质朴的黄绿色,微风轻拂,淡淡的芬芳悠悠飘散,气味中带着泥土的醇厚与新芽的清新,成为故乡春景里一抹别具韵味的气息。
这棵承载着无数故事的黄桷树,是隔壁福伯小时候栽种的。福伯,那位面容和善、笑声爽朗的长辈,早已在时光的更替中离去二十多年了。回首往昔,恍然惊觉,自他走后,这棵树仿佛也渐渐淡出了生活的舞台。那些与福伯相处的日子,和黄桷树相伴的时光,如同被岁月尘封的旧相册,每一帧都珍贵无比,却又带着些许泛黄的怅惘。
犹记往昔夏夜,夜幕宛如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绸缎,轻柔地覆盖着大地,繁星如同镶嵌其上的璀璨宝石,熠熠生辉。此时,忙碌了一天的邻居们,像是约好了一般,纷纷拖出家中的长桌木凳,慢悠悠地汇聚到黄桷树下,开启一场惬意的乘凉夜话。孩子们最为雀跃,像脱缰的小马驹,在树影间嬉笑追逐,玩累了,便随意捡来一块砖头或者笋壳,垫在臀下,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满心期待地望向长辈们,等待着那些惊险有趣且神秘的龙门阵开场。在故事的起承转合里,小朋友们时而惊吓连连,躲进大人怀里要回家;又常常开怀大笑,为反派的狼狈结局喝彩,欢声闹语伴奏着树间的蝉鸣,驱散了夏夜的闷热,也编织出邻里温情的家长里短。
黄桷树虽赋予我们诸多美好,却也有着它小小的 “脾气”。每到夏日,它便要长“猪儿虫”,它们身形修长,在风中悠悠荡荡,大的足有小指粗细,周身裹着一层与树枝相近的色泽,还会凭借一根细丝,从枝头悄然垂下,宛若神秘的空降兵,又像小孩子口中的“吊死鬼”。福伯的儿子阿政哥总是能想出各种恶作剧点子,他常常捉来一条 “吊死鬼”,用细长的树叶精心包裹,瞅准小伙伴不注意的瞬间,猛地将其丢进对方后颈窝,受害者顿觉后颈一阵发凉,下意识伸手一摸,触及那软绵绵的异物,吓得脸色煞白,哇哇直叫,顿时,院子里笑声与尖叫声汇成一片。
“吊死鬼”和“猪儿虫”,其实学名叫做尺蠖,形貌上看像蚕的近亲。它们在黄桷树上经历着生命的奇妙蜕变,夏日里沿着树枝缓缓爬行,积蓄能量,待秋日来临,它们便施展绝技,吐出细长的丝,将自己悬挂于枝头,宛如一个个精巧的 “秋千”,悠悠然于风中晃荡。
念初中时,福伯的后人们因故搬家,那棵陪伴我们多年的黄桷树,也随之开启了一场未知的“旅程”。那天,看着邻居忙碌地收拾家当,最后将目光投向黄桷树,随着锯子的刺耳声响,它轰然倒下,只在地坝上留下一截突兀的树桩,如同一个被斩断的巨人,孤独而又哀伤。没过几天,阿政哥竟又折返,默默将那树桩挖起带走,那一刻,望着空荡荡的地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恰似一段珍贵的记忆也被硬生生地连根拔起,徒留荒芜。
此后,地坝的边沿也曾稀稀落落冒出几棵黄桷树苗,像是黄桷树留下的倔强 “子嗣”,努力地探出头,试图延续往昔的生机。然而,命运似乎并未眷顾它们,也许是风雨的侵袭,又或是养分的匮乏,它们终究未能茁壮成长,在岁月的磨砺下,含恨夭折,只留下几处浅浅的痕迹,诉说着曾经的挣扎。
后来,母亲带我前往邻居的新家探望,在那陌生的庭院里,我竟再度与那棵熟悉的黄桷树重逢。只是,眼前的它已不复往日的繁茂,树干孤零零地斜靠在屋檐下,像是一位被岁月击败的战士,失去了往日的雄风。可就在我满心失落之时,一抹惊喜突然映入眼帘——树干上的腐处竟萌发出几簇新芽,绿莹莹的,宛如点点希望之光,那色泽,绿得恰似饱含着委屈与不甘的泪水,却又顽强地闪烁着生命的韧性,让人震撼。
后来,福伯的老伴离世,她在遗嘱中特别交代要葬回老家。在为她造坟之时,我向阿政哥轻声建议,把发新芽的黄桷树也移栽过去吧。我们深知,墓一旦有了树的守护,除却观感上的庄严肃穆,仿若逝者在另一个世界也能拥有宁静的庇佑。木成树,树成林,再为森,不只是时间的演替,也是生命的递进。
阿政哥点了点头道,人有归宿,树有家回。算来,这棵树离“家”,竟也有十余年的光阴了。
说完他别过头,默默擦掉了一滴泪,我却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脑中想起这样一句话:“活着让树为我们守家,死后让树为我们守墓。”像一种告白,又宛如一句承诺。家和园的定义,想来无非就是屋与树的关系。
而对于我和阿政,这样常年漂泊在外的游子来说,移回这棵树,亦等同于重拾一个失而复得的地理坐标,等到归来停靠时,凭它不只能开启尘封的家乡记忆,亦能见证接续生长的故地新绿。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