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回家过年了。我忽然发现,我有很多个家。
第一个家,是现在住的地方。
来武汉工作后,我在公司边上租了个房子。30多平方米,小得刚好让我生活的气息覆盖到房子的每个角落。在客厅点燃一根艾条,阳台都能闻见清香。我吃饭、睡觉都在这里,未来的许多年,或许也都要在这度过。但它显然不适合过年。我听不惯这里的方言,不了解这里的习俗,也找不到走亲访友的对象——除了同事。这个家,只有我一个人,整个城市,没有我的家人。而在万家灯火的时候,一根火柴是没法融入喜庆的氛围中的,只会被衬托得孤独落寞。
第二个家,是从幼儿园到大学毕业,我一直住在里面的那户房子。
那里的一切都深深刻入我的脑海。比如房间布局。即便我困到眼睛睁不开,即便夜里没开灯黑咕隆咚,我也能凭着十几年的记事和经验绕开任何障碍物,摸索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比如生活日常。白天,父亲在外蹬三轮车,母亲在家做家务;晚上,父亲的呼噜声起伏如潮汐,母亲低头打着瞌睡陪我写完作业……这些场景就像汉字的含义一样,自动从我的脑海里浮现。
更重要的是,那是我们一家三口生活过的地方。只有在里面,能找到母亲曾经留下的气息和足迹。记得,我们坐在飘“雪花”的电视机前看春晚,母亲总会提醒,坐远一点,保护眼睛;记得,新年早上起床时,母亲总会在我嘴里塞上一块“大糕”,也总会重复那一句,吃“大糕”,步步高……记得的事情,用尽省略号的六个点也装不下。只可惜,如今房子已经拆成废墟,母亲也化成老家地里一座矮矮的坟头。那个家,纵有千般好,也已留不住温度。它以一副我最陌生的模样,被寒风吹彻。
第三个家,是巷子里的老宅子。第二个家拆掉后,我和父亲就搬了进来。
说起来,已经住了三四年。它很破,钢筋暴露,房屋老化,铁锈和霉斑散落在每一个边边角角。在邻居家的外墙上,甚至还有危房鉴定的告知书。但,无论怎么让人嫌弃,它就是我目前的家,仅剩的家。我买了很多东西去改造、提升它,从除臭仪到净水器,从盆栽到跑步机,大大小小的东西让家里看着像是一锅大杂烩。
父亲舍不得,念叨着说,等我有了新房后再添置家具家电,现在凑合过日子就行。但它毕竟是家,是我在故乡唯一的根,也是父亲现在生活的地方,怎能忍心弃之如敝履?假想下,让一个近七十岁的老头喝铁锈里流出来的水,在毫无暖风的砖房里洗澡,靠三床洗了又洗仍脏兮兮的被子压在身上避寒?没条件也就罢了,有条件改善而不为,黑心的养老院都不至于这么残酷。
前天,老家大雪。白天,我告诉他,我过几天就要回家了。夜里,监控就给我的手机发来两次提醒。原来,是父亲在晚上6点时提着铁锹把门口的雪铲掉了。11点,他又出来铲了一次。他没有开灯,监控里很是昏暗,但我仍能看见一条畅通的道路从院子里延伸出去,像是一根担着一夜辗转难眠的烟。轻轻一吐,我在千里之外都能清晰地闻见,微微呛人。
这个父亲不舍得花费心思的地方,每一寸土地里,早已装满了父亲的心思。
我想,一个地方,能被称为家,理由可以有很多。而一个地方,能担得起回家过年这四个字的,理由只会有一个,有至亲在。梁实秋曾写道:“所谓家,至少要有老小二代。若是上无双亲,下无儿女,只剩下伉俪一对,大眼瞪小眼,相敬如宾,还能制造什么过年的气氛?”
去武汉工作后,每年,亲友都会问,你爸怎么办?跟过来吧,他讲话别人听不懂,别人讲话他也听不懂,举目无亲,只能打微信电话找老家的兄弟姐妹聊天解闷,更何况,我还没有买房,而母亲的、爷爷奶奶的坟,都在老家。留在老家吧,无人照顾,身体不舒服了,只能躺在床上硬扛,吃饭喝水都成了难事。更何况,他也想尽可能地多看儿子两眼,要记得仔仔细细,要记得死死的、牢牢的。最终,父亲选择了留守老家,至少目前如此。
我不知道再过些年,父亲会不会随我一起来到武汉生活?那时候,过年时我还会回老宅子吗?对我来说,父亲所在,就是念之所系。父亲在的地方,就是家。而对父亲来说,终究还是有我回来过年的故乡的老宅子,更像他的家吧。
当然,那也更是我的家。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