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晋的雨总爱在檐角留些残滴。

  早起推开窗,湿漉漉的苔痕便爬上石板,洇出一片墨绿的云。园子里的槐树叶还托着银珠子,风过时簌簌地滚落,倒惊醒了蜷在叶底下的几个生灵。

  忽见墙角一抹螺钿似的亮色,正从瓦砾堆里蜿蜒而出,背着螺旋纹的琉璃屋,在积水的洼地投下颤巍巍的倒影。两根触角探出壳来,像蘸了晨露的羊毫笔尖,在虚空里写着极淡的小篆。忽而触着横斜的草茎,便倏地缩回壳中,倒把整个琉璃塔晃得微微一倾。

  这笨拙的“旅人”原是携着家当赶路的。壳上深浅的纹路层层叠叠,恰如老屋的砖缝里渗着经年的雨渍。它攀上红砖墙时,身后拖出银亮的丝,在日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原是蘸着黏液写就的游记,每个逗点都凝着跋涉的重量。我微微蹲下身,伞面倾了半边,任细雨在蜗牛壳上敲出细碎的清响。那蜗牛受了惊,倏地将身子蜷回壳中,倒像顽童慌慌张张阖上了百宝箱的鎏金铜扣。俄顷,方从壳缝里探出半截触角,怯生生蘸了蘸湿润的空气。

  幸得今日无事,我索性在石阶畔驻足留意一番这“游人”的去向。见得墙缝里钻出几茎狗尾草,穗子垂下来轻搔它的壳。蜗牛却是不理会的,只管把软腹贴着砖面,蠕动的肌理泛起涟漪般的褶皱。有雨珠从高处的屋檐坠落,正砸在它前方的青苔上,惊得它整个身子往壳里一缩,如同收拢的折扇,只留螺旋纹在雨幕里洇成水墨的漩涡。

  晌午的日头爬上中天,蜗牛才将将挪到墙腰。壳影斜斜地印在砖面,古铜钱般嵌进岁月深处。它偶尔停驻时,触角轻点着墙缝里的蕨草,仿佛老学究抚着书页沉吟。待要续行,软足已与砖面生出胶着的眷恋,须得攒足气力,这温柔的牵绊才可被撕开。

  砖缝里忽地窜出只蚂蚁,急匆匆掠过它的壳顶。蜗牛仍旧不紧不慢地蜿蜒,黏液在身后结成晶亮的蛛网,网住些飘落的槐花瓣。这行路的速度,让时光竟也生出些黏性,将分秒拉成琥珀色的丝线。

  记起姥爷旧日教我识蜗牛的光景。他总爱拈着竹篾,在雨后菜畦里寻那些背着螺旋塔的小生灵。“你瞧这壳上纹路。”姥爷将蜗牛托在掌心,壳缝里渗出银丝般的涎线,“像不像你描红簿上的永字八法?”彼时我嫌它爬得迂缓,姥爷却笑说蜗牛背着祖传的砚台,须得蘸够晨露暮雨,方能写出天地文章。如今姥爷卧病经年,倒真成了终日蜷在藤椅里听雨的蜗牛。

  待暮色染红西墙时,蜗牛终于攀上檐角。琉璃壳映着晚霞,恍若窑变的天目盏盛着半盏残阳。它把触角伸向爬满夕照的梢垄,壳影在拔檐上拖出长长的诗行。底下园中的金盏菊开了,暗香浮上来,裹着蜗牛在晚风里轻轻摇晃。

  幼时蹲在墙角,看蜗牛在华北雨季写湿漉漉的篆书。那些银亮的轨迹次日便消隐,却总在记忆里蜿蜒成生命的注脚。而今这负壳的行者仍在丈量光阴,把朝暮酿成壳上的年轮。

  月牙攀上墙头时,檐下又坠下雨滴,蜗牛却已钻进屋上蕨丛深处,将蕨叶啃作镂空的纱罗,叶隙间漏下点点星光。只有蜗迹在黑暗里泛着微光,几茎新抽的藤蔓垂下来,恰为它搭了座翡翠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缓慢的跋涉里,似乎也藏了些对草木光阴的郑重相待。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