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进入小布地界,满岭是茶树,它们连绵成片,一边挽着丘陵,一边追向穹隆。尽管是早春,新芽,已经悄悄在茶树的心尖跳跃。

  我很快品尝到了这种“小布岩茶”,其茶汤明澈,香气高雅,滋味鲜爽。泡茶的姑娘说,这茶,如今是本地乡村振兴的重要产业,造福了小布人。

  其实,位于江西省宁都县的小布镇更是红色文化的摇篮,这儿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红军指战员的深情。小布的红,是中国革命史上一曲动人的旋律。

  春风吹拂着龚氏宗祠。外墙上,是一条“争取江西首先胜利”的标语,它出自“马背上的书法家”舒同之笔。这座闯过岁月和风雨的客家建筑,见证了毛泽东、朱德、项英、任弼时等革命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高光时刻。也正是在这幢祠堂里,毛泽东整理出光辉著作《兴国调查》和《寻乌调查》,挥笔写下了《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胜利》的上半阕:“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雾满龙冈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

  小布简直是红军标语的宝库。在随处可见的祠堂、家庙,随处可见那些斑驳的标语。“士兵不打士兵,穷人不打穷人”“白军弟兄是工农出身,不要替军阀当炮灰”“优待白军俘虏”等等,一条条标语写在墙壁、木柱、过道上,触目皆是。它们也许称不上书法,也并不齐整,甚至,有的是即兴涂鸦,但是,我从中读出了无数颗热烈、沸腾、蓬勃的心。人生需要激情,那些戴八角帽、穿灰布军装的红军战士,用青春和生命写下了一首首给春天的特别献诗。

  走出祠堂,耳际传来小布河欢畅的流水声。一栋栋簇新的楼房环拥在四周,静美,祥和。我忽然有一种感觉,这祠堂,多么像小布的心。

  二

  在宁都县城,沿着梅江河走,可以遇见一幢砖木结构的西式建筑。它坐西朝东,原本是耶稣堂牧师住房。从这儿,可以听见河面传来的第一声鸟鸣,看见第一缕阳光照亮流水。

  早春的下午,我走进这儿,在桂树的注视和鸟们的鸣唱中回望尘埃弥漫的往事。

  1931年8月,历史的一页与这座建筑结缘。炎炎烈日里,被蒋介石调入江西“围剿”红军的国民党第二十六路军进驻宁都,其指挥部便设在这座两层小楼里。第二十六路军原系西北军,为冯玉祥的旧部。中原大战后,冯玉祥败北,其第二方面军第五路军被蒋介石收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路军,驻扎于山东济宁一带。自然,热衷于打内战的蒋介石不会放弃“清算”的机会,一纸令下,这些北方汉子不能不远离故土,远赴赣南,与红军对垒。

  由于水土不服,加上暑热,疫病在第二十六路军官兵中迅速蔓延,每天不断有人死去,乱葬岗上的坟堆日益增多。与此同时,克扣军饷之事愈演愈烈,粮食补给异常困难,红军和赤卫队的袭扰神出鬼没,二十六路军的士气一落千丈。当时有歌谣如是传唱:“出了北门望山坡,坡上埋的都是北方的老大哥。要想回到家乡去,大家一起来倒戈。”

  “九一八事变”更是燃爆了官兵们的情绪,众人纷纷要求回北方抗日。这年12月上旬,南昌行营派专机飞抵宁都县城,送来蒋介石关于彻底清查军中共产党员的手令。危急时刻,34岁的赵博生、36岁的董振堂、28岁的季振同、27岁的黄中岳坐在了一起,十字路口,他们要做出人生的抉择。小楼,正孕育着一场红色风暴。

  我的脚下,暗红的木地板微微颤动,发出轻轻的吱嘎声。那些故物在灯光里与我对视。我看到了赵博生日记里的一句话:“抱救国之志,负救国之责。”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也听到了他们的心跳。他们,是二十六路军17000多名官兵。

  风从梅江来,树们唱起了歌。是赵博生写的《革命精神之歌》:“先锋,先锋,热血沸腾。先烈为平等牺牲,作人类解放救星……”1931年12月14日,集结号在河畔吹响。这一天,国民党第二十六路军在宁都举行起义,投入红军的怀抱,投入人民的怀抱。次日晚上,起义部队通过电台向全国播发《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团宣言》,之后,分三路前往石城、瑞金等地接受整训。又一支崭新的人民军队诞生了。

  历史从来不是一个平面。我试图走遍小楼的边边角角。我执拗地认为,那些英气勃发的面孔依然鲜活,那些壮怀激烈的青年音容宛在。

  多么想交一交心啊。就在梅江边,就在小楼里,就在桂树下。一个人,除了生死,还有大义、价值和信仰。如此,我们的心可以穿越时空,一起共鸣。

  三

  我没有想到,在古村江背的黄昏,会与少共国际师的往事相遇。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村落,江背有一千多年的建村史。村里的曾氏祠堂,当年是少共国际师的后方医院。

  修葺后的祠堂张灯结彩,喜气充盈。今晚,这儿将有采茶戏上演。戏台边,一位女演员正对着镜子化妆,好一副黛眉凤眼、明眸皓齿的样子。偌大的天井有云影徘徊,时光悄无声息地流逝。这种宁静的日子令人留恋。

  在这儿,我听到了“七个后生寻红军”的故事。

  1933年8月5日,少共国际师在宁都成立,这支年轻的红军生力军英勇顽强,屡建奇功。而江背的祠堂,成为救治伤员的场所。村民们争相运送受伤的战士,甚至腾出住房给医院办公。47位年轻人踊跃参加红军,其中46人牺牲在腊子口和湘江战役中。在第五次反“围剿”失利后,少共国际师后方医院在深夜秘密撤离。7个曾家子弟渴望参加红军,到处追赶部队,留下一段佳话。

  无意间,我看到了墙壁上的一条标语:“优待白军俘虏,医治白军伤兵。”黑字白墙,不仅仅诠释着医者仁心,更体现着红军的胸怀和格局。

  古樟。水塘。卵石小径。我在巷道间漫步,感受着什么,也寻觅着什么。一栋两层小楼前,正在洗衣服的老人听见动静,抬头看着我。他的脸上浮现着微笑。

  我主动上前打招呼。交谈中我得知,老人的两个儿子都在广东务工,春节一过,便举家返回工作地了。

  “都买了汽车,挺方便的。”老人乐呵呵地说。

  凝视着老人的一头银发,不知为何,我想起了那些背井离乡远征的红军战士。他们,又有几人能够回到故乡?

  披着暮色,我缓缓登临村口的“慈恩阁”。它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相传是为了纪念一位曾氏贤妻,其后人在水口边建此阁纪念。令我惊讶的是,天井的顶部,竟然是一个硕大的心形。灰瓦之上,七八十块青砖组合成这颗特殊的“心”,上仰苍穹,下看厅堂,沐浴阳光,接纳雨雪。我情不自禁想起张载的那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春风拂面。水渠唱幽。青山如黛。原野沉寂。

  我伫立在慈恩阁上,与一颗“心”久久对视,仿佛,他乡遇故知。

  一生须臾,当问心无愧。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