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叶筛落的阳光在窗棂上摇晃时,我总能听见奶奶搅动麦芽糖的叮当声。老座钟停在3点14分的位置,那是爷爷咽气时特意嘱托不要上发条的。他说人要像座钟,走累了就该永远歇在喜欢的时辰里。

  厨房窗台的粗陶盐罐悄悄结着晶簇,10年间竟长成槐花的形状。奶奶总说盐粒会记住故事,如今那些凝固的咸涩花瓣里,或许藏着某个夏日她教我腌酱瓜的絮语。

  9岁那年的蝉鸣特别凶,震得玻璃窗都在打颤。爷爷仰在槐树下的藤椅里,手背上褐色的老年斑像永远晒不干的雨渍。他把我的手掌摊开,放进3枚完整的蝉蜕:“苗啊,这是最后一课。”

  蝉壳在掌心轻轻颤动,半透明的羽翼上还沾着露水。这些年爷爷教会我辨别7种蝉蜕:黑蚱蝉的壳最硬,蟪蛄的腹部有银纹,蛁蟟的复眼像琥珀珠子。他说蝉在地底埋17年才能见光,人得活70载才懂怎么当个好爷爷。

  “您还没教完第7种呢。”我的指甲掐进蝉蜕的裂缝,那些曾在夏夜里共同捕捉的手电筒光斑,此刻碎在爷爷浑浊的瞳孔里。

  爷爷的手指突然蜷成蝉蜕的形状,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嗡鸣。我慌慌张张去够他总别在腰间的铜铃铛,却摸到被体温焐热的玻璃药瓶。槐花落在他青布衫上,像一群迷路的白蝴蝶。

  奶奶端着搪瓷缸从灶房出来时,藤椅已经不再吱呀作响。她将麦芽糖浇在爷爷僵硬的指节上,琥珀色的糖浆慢慢裹住那3枚蝉蜕。“老头子给自己裹了层糖衣呢。”她的笑纹里蓄满泪水,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西厢房梁上悬着爷爷补过的渔网,每逢雨天就会渗出淡淡的桐油香。那些曾经网住江鲤的破洞处,现在正兜着从瓦缝漏下的月光。

  秋千架断在重阳节前夕。那根磨了10年的麻绳,在某个起雾的清晨突然迸裂,把坐在上面的我摔进萝卜坑。奶奶用裹过的小脚跑来,绣着并蒂莲的围裙兜着七零八落的麻线。

  “该换红绒绳了。”她摩挲着断口处的毛边,灰白的发髻沾着草屑。爷爷生前搓的麻绳能承住4个壮汉一个姑娘,可最后那捆新麻还躺在西厢房的樟木箱底。奶奶坚持要自己编绳结,说爷爷在梦里教了她梅花络的系法。

  霜降那天,秋千架上真的开出了红梅花。奶奶把绒绳穿过铜钱孔时哼着淮剧小调,枯瘦的手指在绳结间翻飞如蝶。我摸着绳结间温热的触感,突然发现她鬓角的白发比新缠的绒绳还亮。

  “推高些!再高些!”我朝着流云大喊,听见背后传来细碎的崩裂声。奶奶栽进晒干的豆秸堆时,手里还攥着没打完的半截红绳。那串梅花络垂在她发间,像一穗未及成熟的枸杞。

  老宅突然空旷得可怕。灶台上并排摆着两只青瓷药碗,碗底沉淀着黑褐色的药渣。奶奶装针线的笸箩里,顶针正卡在《芥子园画谱》的蝴蝶页间,黄铜表面还留着她的体温。

  西屋传来咯吱声,我总错觉是爷爷在摇藤椅,转身却只见晾衣绳投在墙上的暗影。奶奶纳的千层底布鞋整整齐齐码在床底,最上面那双还留着摔进萝卜坑时沾的泥。

  腊月里的雪下得绵密,覆盖了菜畦里所有的脚印。我跪在后院给两座新坟培土时,发现爷爷的铜铃铛埋在雪堆里。摇动时发出的不再是清越的叮当声,而是沙哑的呜咽,仿佛北风穿过槐树空洞的躯干。

  开春后我掀开井台的青石板,捞起去年沉底的青梅酒。酒坛里泡着的何首乌是爷爷生前备下的,他说等苗苗考上县中就当贺礼。现在这些须根缠着青梅,在琥珀色的酒液里舒展成奇怪的手势,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槐树第4次开花的夜里,我在窗台上发现盏玻璃灯。奶奶用过的煤油灯罩里,七八只萤火虫明明灭灭地闪烁。它们沿着爷爷用毛笔勾的《朱子家训》打转,光点连成“黎明即起”的潦草笔画。

  我抱着灯罩蜷在爷爷的藤椅里,直到晨露沾湿眼角。晨光中,那些困在方寸之间的萤火虫突然同时熄灭,羽翅间簌簌落下金粉般的星屑。起身时碰倒的铜铃铛滚进菜畦,惊起一只碧绿的纺织娘。

  清明雨把后院的泥土泡得发胀,锄头下去能翻出碎瓷片。我蹲在曾经埋蝉蜕的陶罐坑前,发现半块褪色的红绒绳。蚂蚁们正沿着绳结的沟壑行军,搬运去年秋天遗落的槐花蜜。

  现在轮到我来教泥土认字了。把奶奶的顶针埋进薄荷丛,爷爷的烟袋锅藏到葫芦架下,他们的名字就随着藤蔓爬满院墙。昨夜有蝉在菜畦里羽化,新蜕的壳泛着翡翠般的光泽,薄脆的腹部还裹着去夏的雨水——这或许就是爷爷没来得及教的第7种蝉蜕。

  井台边的凤仙花突然爆出十几种颜色,像奶奶打翻的胭脂盒。我摘下最艳的那朵按在墓碑上,花汁渗进青石的纹路里,蜿蜒成他们微笑的褶皱。

  老座钟的铜摆依然停在3点14分,但槐树的年轮又悄悄爬过一轮。当我把第7种蝉蜕放进爷爷的搪瓷茶缸时,檐角的风铃唱起了奶奶哼过的童谣。暮色中的萤火虫从四面八方涌来,在后院上空拼出完整的《朱子家训》。

  月光漫过窗台时,我终于看清座钟玻璃上的倒影——两位老人正挨坐在秋千架上,苍老的手掌交叠着握住红绒绳。他们的白发与槐花落进我摊开的掌心,凝成永不褪色的蝉蜕。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