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还缀在墨蓝的天幕上,虾塘便睁开惺忪的睡眼。我总疑心塘水在暗夜里偷偷换了颜色——昨日傍晚还是翡翠般的碧绿,此刻却凝成墨玉般的深青。母亲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栅门,惊醒了蜷在门边的老黄狗,它抖落满身露水,在泥地上踩出几朵梅花。

  塘边的苇草比去年又高了些,梢头挑着未蒸发的夜露。我学母亲卷起裤管,冰凉的塘水漫过脚踝时,惊散了正在啃食青苔的虾群。它们逃窜的样子像极了学堂里被先生逮住打盹的孩童,慌慌张张撞上同伴的须角,搅得水底细沙腾起团团金雾。“轻些走,虾儿胆小。”母亲将竹篾编的虾笼浸入浅水,笼口系着的红布条在晨风里招摇,仿佛给虾儿指路的幡旗。

  日头爬上竹梢时,塘面浮起千万点碎金。母亲教我辨识虾汛的秘密:气泡细密处是青虾在蜕壳,水纹呈八字形是母虾护着幼卵。她俯身拨开水草的动作,总让我想起庙会上吹糖人的老匠人,那般轻巧又专注。有尾红鳍小鱼误入虾笼,在竹篾间扑腾出银亮的水花,母亲却解开笼口放它归去,“虾塘容得下所有生灵”。

  正午的日头把浮萍晒得蔫头耷脑,塘水却愈发清亮起来。我卧在柳荫下的青石板上,看蜻蜓点水产卵,翅尖在水面画着同心圆。忽然有青虾跃出水面,长须在半空划出优美的弧线,阳光穿透它透明的甲壳,竟能瞧见体内淡青的脉络。这惊鸿一瞥的瞬间,让我想起正月里看皮影戏,薄牛皮雕成的小人在幕布后透出玲珑光影。

  塘西角的木栈桥浸饱了春水,踩上去会发出老牛饮水般的咕咚声。母亲在这里洗刷虾笼,木刷子刮过竹篾的声响,和着塘水汩汩的流动,竟谱出奇异的韵律。我常在此处寻得蜕下的虾壳,半透明的躯壳保持着腾跃的姿态,轻轻一碰便碎成星星点点的月光。母亲说这是虾儿写给春天的信笺,要埋在芦苇根下才能寄往远方。

  暮色最是慷慨,将胭脂色的余晖泼满虾塘。归巢的鹭鸶掠过水面,细脚点破云霞的倒影,涟漪里便绽开朵朵金莲。母亲立在齐膝深的水中收虾笼,竹篓渐渐沉甸甸地坠弯了她的腰,虾群在篓里弹跳的脆响,像是谁在暮色里撒了把玉珠子。这时节塘水温热,偶尔能遇见抱卵的母虾,母亲总要挑出放回塘心,“留着秋后的念想”。

  最难忘那个暴雨将至的黄昏。天边堆叠的铅云压得苇秆弯了腰,虾群焦躁地在水面打转,激起层层叠叠的银环。母亲却往塘里撒了把新磨的豆饼,“越是慌乱越要喂饱它们”。豆渣在浊浪里旋出乳白的涡流,竟真让惊慌的虾群安定下来。雨点砸落时,我们躲在倒扣的舢板下,听雨打塘面的鼓点盖过雷鸣。母亲湿透的蓝布衫贴在身上,却把最后半块蓑衣裹住装满虾苗的陶罐。

  月夜里的虾塘是另番光景。萤火虫提着灯笼巡视领地,蛙鸣在芦苇荡里织成绵密的网。有夜游的虾群浮上水面,触须轻点月影,荡起的银波惊醒了沉睡的睡莲。母亲常说虾儿在月下会唱歌,我屏息听了整夜,只闻得水波与苇叶的私语。直到某年中秋,当我看见月光在虾群青玉般的背甲上流淌,才懂得那原是天地间的无声音律。

  去年冬日归乡,看见冰封的虾塘像块巨大的琥珀,将枯萎的莲茎、冻僵的苇穗都封存在晶莹之中。母亲新添的白发在雪色里愈发显眼,却仍执着地凿开冰面投食:“虾儿在冰层下等着春信呢。”她呵出的白雾在空中凝了半晌,让我想起20年前那个清晨,她发梢坠落的露珠也是这般,在曦光里悬停成永恒的水晶。

  今春收到家书,说虾塘东南角新冒出一丛野菱角。我忽然看见记忆里的母亲永远站在粼粼水光中,蓝布衫的衣角被风掀起,身后是漫天惊飞的鹭影。那些她教我的:怎样从水纹读懂虾汛,怎样在雷雨里守护生灵,怎样透过青虾透明的躯体看见江河的脉络——原来早在我学会吟诵“上善若水”之前,就已在这方虾塘里,触摸到了流动千年的温柔与坚韧。

  塘边的桃树不知开了又谢多少回,唯有竹虾笼上褪色的红布条,还在风里讲述着光阴的故事。昨夜梦里,我又变成那个踩碎晨露的孩童,看见万千青虾跃出水面,它们的须角缀满星光,而母亲站在星河中央,正把整个春天的月光,轻轻洒向苏醒的人间。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