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季节的武夷山,被细密如丝的春雨温柔地包裹,好似一幅晕染开来的水墨画,一切都在朦胧中透着淡淡的诗意。道路两侧一排排茶树于雾气里舒展着新芽,嫩绿的叶片上悬着晶莹的水珠,仿若在齐声吟诵春天的序曲。沿着龙山路走进了城郊茶村,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做茶卖茶,我在寻找心仪的牌子,心中充满了期待。转角处,一阵醇厚而又熟悉的茶香猝不及防地袭来,牵引着我向前走去。
老徐正坐在竹椅上,手中端着一只青瓷茶盏,在晨光里折射出柔和的光泽,映照着他脸上那抹淡定的笑容。他的布衫上沾着几爿茶青,恰似刚从茶园中归来。作坊里的炒茶锅还冒着热气,空气中浮动着兰花香与炭火香交织的奇妙气息,竟让我忆起祖母神龛前袅袅飘散的沉香烟,亲切、古老而温润。
因茶结缘,我和老徐相识有几年了。“贵客来啦!”老徐起身迎接,眼角的皱纹如茶树的年轮,镌刻着岁月的印记。他的茶篓是用百年油茶树的枝干编成的,篓身上的包浆比他的岁数还大,每一道纹路都似在铺展着往昔的片段。落座、烧水、泡茶,也就泡开了老徐的话匣子。“这是我爷爷传下来的。”他轻轻摩挲着茶篓边沿的缺口,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怀念,“那年山匪横行,用它装过村民藏在地窖的盐巴。”
作坊内摆着一排排竹匾,上面摊着一早采来的茶青。老徐随手抓起一把,嫩芽在掌心舒展开来,像是在展现大自然的厚礼。“看这‘一芽三叶’的标准,如今年轻人都用机器筛选,哪有手工来得精准。”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却能精准挑出每片不符合要求的叶子,动作娴熟而沉稳,仿佛在与茶叶低语,每一片茶叶都在他的指尖跳动,又好像在分拣时光的碎玉,被他精心雕琢后闪烁着诱人的光泽,让平凡的事物充满了奇妙的魅力。
喝茶功夫天就放晴了,阳光斜射照进作坊,给这片空间增添了一抹温暖的色调。老徐从木柜内侧捧出个粗陶罐,罐身上布满了岁月的斑驳。“这是多年前仿制的古陶罐。”他对着光细看陶片,眼中闪过一丝骄傲,“三千年了,武夷山人还是喜欢用这种陶罐存茶。”他的话语里满是对传统工艺的尊崇与热爱,仿佛每一片茶叶都在他的手中焕发出新的生命。
老徐对制茶是认真的。平日里,没什么事,他好一口酒,但制茶期间,他从不沾酒,老徐说喝了酒会影响对茶叶品质的判断,说这话时老徐的神情是严肃的。此时,春风都竖起了耳朵在窗外聆听。
谈起如今的无人机在茶园上空作业,节省了成本,老徐却微微摇头说:“科技是好东西,但炒茶时的火候、揉捻时的力道,这些老祖宗的手艺不能丢。”他的话语中饱含对茶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坚守和自信。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是儿子在直播间卖茶的画面,年轻人举着紫砂壶,正对着镜头讲述茶人茶事茶文化。老徐看着屏幕,眼中闪过一丝宽慰,传统与现代的交融让老徐的手艺正化作数据流在云端旋舞。
暮色漫过茶山时,老徐执意要带我看他的“秘密基地”,其实就是他施展技艺的舞台,说白一点无非是制茶的场地。那里摆放着多种工具,关于方法、工序,老徐沉湎其中讲得头头是道,我却听得一头雾水,哪怕实地察看还是难以领会,也无须领会。只有味蕾能告诉我,茶汤是否可口,能否让我品尝到岩缝里渗出的泉水和高海拔的晨雾。我们坐在茶室里,老徐用宋代点茶法为我沏茶。茶汤在盏中旋动,好似在演绎着千年的传奇。“现在的年轻人啊!”他依然感慨不已,“一边用无人机操作,一边在直播间讲茶文化,倒也让老手艺焕发了生机。”老徐质朴的话语满是对未来的期许,也让我触摸到这片土地的厚重过往。
山风拂过茶园,送来若有若无的兰花香,那是老徐在茶园里间种的墨兰。回眸间,茶厂的灯笼在暮色中亮起,与角亭万连山商代遗址的灯光相互映照。三千年的茶香在春风里流淌,老徐送行的背影渐渐模糊,仿佛与商代陶工、宋代茶寮主人、明代茶商、清代河帮茶师的身影叠合在一起。他的坚守与热爱却永远闪耀在这片土地上,仿佛每一泡琥珀色茶汤都在他的手中绽放新的光彩。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茶香依旧,岁月静谧。每一片茶叶都似在诉说它的故事,每一口茶汤都仿若在讲述着这片土地的悠久历史。
一日,细雨敲窗,想起老徐赠送的茶叶,我小心打开,撮一把放入茶杯,以开水冲泡,凝视灰褐色条索缓缓舒展,忽然明白,所谓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不过是武夷山茶香里的又一圈涟漪,终将在时间长河里凝结成新的经典。茶汤入口的瞬间,我尝到了春天的鲜爽、炭火的醇厚、陶土的沉香,还有老徐手指间流转的千年光影。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洒在小树林上,像撒了一地碾碎的琥珀。
见习编辑:赵小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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