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要落山了,最后的余晖从树梢喷射出来,将白云和青山染成血色。
“阿婆,该回家了!”看着即将掉出天边的落日,我不禁眉头一皱,小手搓着从梗上随手揪下的野花,朝着灰蒙蒙的稻田喊道。“唉,小乖乖站在那里别动,外婆去洗个手就领你回家。”亲切的声音从不远处的稻田里传来,随即听到爽朗的笑声和“哗啦哗啦”的水声。这时我便知道阿婆今天的农事已经完成了。
“好凉,不要碰我的脸。”我撅着嘴说道。“好好好,这天越是黑呀,这水就越凉,阿婆擦擦手再拉你,好不?”阿婆一边把手放在青灰色的上衣上来回擦拭,一边乐呵呵地说。
夜光像是在地面铺了一层轻盈的羊毛毯,泛着光的湖面像是被撒上了一层碎银,在这夜里发光发亮。阿婆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走在这条直通家门口的“羊毛毯”上。头顶时有薄云掠过,月亮在夜幕里恰似一只巨大的银盘。此时,不远处幽幽的山并不像平日里所见那样严肃,更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守护着山脚下的村庄。
“阿婆,我觉得您就像这座大山一样,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都陪在我的身边。”我眨巴着眼睛说道。“阿婆也想自己像山一样,风刮不倒,雨打不倒,一直陪你。”
“我可不管,阿婆一定要一直陪我。答应我嘛。”我摇晃着阿婆的胳膊,跺着小脚。“哎呀,好好好,阿婆就是山,山就是阿婆,阿婆陪着你。”
清晨,日光出来了,烧红了半边天。几家年轻的小媳妇儿结伴去田里插秧子,哼着的歌谣化成了水,浸染了我酣甜的梦境。她们口中哼唱的小调像是清晨的布谷鸟起的调,脆生、清亮,故乡便也从仲夏夜的梦中醒来,轻松瞅见阶前的青草里坠着昨夜的露珠。阿婆早已起床了,在厨房里忙活着,漆黑的烟囱里冒出一缕缕轻飘的炊烟,与山顶的薄雾相融,新的一天开始了。我端着一只大碗和外婆坐在家门口,和来往的同村人打着招呼。
“呦,李姐,这样早啊,吃过了没?”
“吃过了,一早起来做活喽。”
我总爱学阿婆和这些人的寒暄,以至于看到人来了,未等阿婆开口,我就开始说话,引得阿婆“咯吱咯吱”地笑:“这孩子真是没办法,嘴巴这样伶俐。”要是听到别人夸我两句,阿婆定是要留人下来吃一口的。
正夏时刻,大家饭后坐到院中心歇凉,我总爱双手捧着脸搭在外婆的腿上,听着大人们的谈话。“现在这样依赖你,以后你不在了,这娃子可不得哭个天翻地覆啊。”……
“乖乖,你会长大,阿婆也会老去,以后阿婆不在了,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去面对。你的人生绝不止我一个人,不断长大,不断越过人生的山,这山可比咱们村的山高大得多嘞。阿婆这辈子就是被困在这不高不矮的山里了,你可不能。你要不断攀登,这样将来人生才有意义呢。不能哭鼻子,要坚强,要勇敢。”阿婆若有所思地拉着我的手说道。后来才听人说,阿婆其实是个城里人,因为家庭变故误入深山。所幸遇到我爷爷对她还算真心,后来有了我父亲,她也就放弃了一切,在山里生活下来。阿婆望着墨黑色的山,那一刻,微风吹乱了她的白发,如同故乡的天空飘满愁绪。从未见过阿婆如此严肃,我望着她,紧紧地攥住她的手,小声地说:“我会的。”
阿婆是个预言家。阿婆不在了之后,我被父母带到城镇上学。每每想起阿婆和故乡便痛心不已,对阿婆是怀念,是愧疚。她陪我长大,我却不能陪她变老。而故乡在记忆中也逐渐变成了一个装有我全部童稚、全部期盼的地方,变成了一座山压在了心底。每每想起儿时,眼眶也变得湿润,像小院的晚风,它卷不起花枝,却也将思念卷得冗长深远。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携着这座深沉又怜爱的山,我又面对着成长的第二座山。临近高考,接连几次的模考却不尽如人意。回家受到一顿指责后,我再也绷不住压抑着的眼泪,悄悄地关上门,攥紧试卷,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地打在试卷上,似乎是想靠眼泪洗净这大大小小的叉。这无疑是一种无能、一种耻辱,可我能怎么办?
每天早出晚归,一遍又一遍地励志,埋头在书中苦钻,然而我却没有从成绩中得到安慰。一时间,我的眼睛像是被袭来的迷雾遮挡了,看不到前方。“害怕、恐惧、失望……”年轻的心被万般思绪玩弄着,在奔来的痛苦的河流中哭喊着挣扎。在那段灰蒙蒙的日子里,我便时常想起外婆说的话,支撑着我继续走下去。
如今,我已经成为一名大学生,在新的环境中心智也在不断成熟,坦然接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事实。面对那些曾经认为难以跨越的事,也有了“闲看云卷云舒”的从容。那些令人沉郁的事情已变得遥远而模糊,再也不会投落阴影。像微风穿过百里树荫,鸟雀跳在树梢,春日里最好的阳光便落在了内心附着阴霾的一座座山上。往事在记忆中越来越远,那些山也逐渐变得缥缈而虚幻,以至于化成一朵又一朵轻柔的云。山远成云,阳光透过云层,洒满了我的漫漫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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