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阔别30多年的故乡永兴古镇,八大巷子是我经常闲逛的地方,脚步踩过青石板铺成的地面,就像一阵阵叩门声,敲响故人紧闭的房门,一路寻找那些失落在时光深处的童年印记。

  永兴古镇位于黔北之东的湄潭县,建镇有400多年历史,曾是黔北四大商业重镇之一。抗战时期,浙江大学西迁至湄潭,在古镇办学7年,为古镇留下大量浙大西迁文化的遗址、遗迹。红军长征时也曾在此领导穷苦人民闹革命,给小镇增添了一笔红色文化,加上古镇历史源远流长的茶文化,弹丸小镇形成了集商贸文化、浙大西迁文化、红色文化、茶文化于一身的兼容并收的厚重氛围。

  古镇有一条主街,八大主巷,知名和不知名的小巷子有二三十条,小巷子大都幽深、逼仄,八大主巷大都兼具宽、深、幽、奇的特色,巷子两边连着四合院,门、柱、窗上雕刻着花鸟虫鱼、游龙走兽,栩栩如生。

  在我童年时,外婆家就住在一个四合院里,二层木楼,进门是一个狭小的天井,正门边的屋檐下,放着一口长方形的水缸,有时候,水缸里会养几条外公钓回来鱼。记忆中,外婆一有空闲就坐在雕花木格窗下做绣花背带。外婆坐在一张藤椅里,双膝上放着一个簸箕,里面装着剪刀、针、纸壳、五彩丝线和各种布匹绸缎。阳光从天井里照进来,外婆一边做着手工活,一边慵懒地打着呵欠,实在困得不行,她也会靠在木墙上打盹。外婆身上永远有一种独特的香味,就像阴丹士林布、蓝卡其布在阳光下暴晒的味道,那香味弥散在小小的四合院,陪伴我度过整个童年。

  永兴背带被古镇人视为保护孩子的“护身符”,选用的图案多为趋吉避凶、吉祥如意的纹样,花开富贵、龙凤呈祥、喜鹊登梅等等,看着喜庆。外婆做绣花背带的手艺高明,每到赶集天,她做的背带一拿到集市去卖,很快就被抢购一空。到后来,永兴背带的名气越来越大,来自贵州各地的商贩来到古镇,将收购的背带销往全省各地。

  红油纸伞也是我童年中记忆深刻的工艺品。在我童年时,市面上已经开始流行雨伞,红油纸伞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可外婆一直保留着一把红油纸伞。每到下雨时,外婆撑着红油纸伞在幽深的巷子中进进出出,巷子间升腾着阵阵水雾,被雨水冲刷一新的青石板上依稀可见外婆的倒影,那场景就像一幅水墨画,外婆与红油纸伞,就这样深深嵌入我的记忆中。

  古镇红油纸伞的制作始于20世纪50年代初,那时候,古镇活跃、繁荣的商贸往来吸引了一批印江县的手艺人来此从事红油纸伞的制作和销售。红油纸伞的制作工艺复杂,要经历108道繁琐的纯手工工艺才能完成,伞骨为竹,选自本地盛产的水竹,竹身细长,材质柔韧,富于弹性,不易折断,代表长寿、节节高升,伞形为圆,涂上桐油的伞面绘着山水、花鸟的图案,古朴典雅,别具风情,寓意美满、团圆、平安。20世纪六七十年代,红油纸伞走过其鼎盛的辉煌时代,逐渐淡出古镇人的视线,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也成为我在巷子里寻找的童年印记之一。

  回到古镇,老茶馆也是到处寻访的旧梦之一。古镇繁荣的商贸推动老茶馆的蓬勃发展,最鼎盛时,古镇涌现出14家颇具规模的茶馆,最有名的有周家茶馆、钱家茶馆、谭家茶馆和郑家的“兰亭茶社”,平时可容100多人,若晚上有评书、川剧表演时,茶馆里的过道上都挤满人,进出都很困难。

  外婆是个川剧迷,每到茶馆有表演时,她会带着我一起去听评书、川剧。说书人那一张嘴可真叫绝了,他说起《三国演义》中两军对垒的章节,会模仿出马嘶声、马蹄声、长矛凌空刺出的破风声、宝剑出鞘的清鸣声、擂鼓声、呐喊助威声……一个人演绎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我正听得入迷,说书人猛一拍八仙桌上的惊堂木,拉长声音说:“且听下回分解。”说书人退场,就该唱川剧的登场了,几个民间艺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前,敲锣打鼓、拉响京胡,边弹边唱,唱腔悠远高亢,曲风古朴幽雅、节奏轻快活泼,异常好听。

  在古时,古镇的每家的茶馆还会为落魄的文人设客座,让那些落魄文人有一处栖身之处,专门为别人代写家书、契约、诉状,挣几个铜板养家糊口,让老茶馆多了些人文关怀的温度。如今,老茶馆在古镇被保留下来,虽说老茶馆中再也听不到说书和川剧,更见不到落魄文人,可保存的老茶馆依旧让我深感欣慰,那些八仙桌、青花盖碗、竹躺椅……每一件都在我记忆深处,反射出温情的光,让我感觉到熟悉而亲切。

  绣花巷是古镇的八大主巷之一,是我返乡后最爱去的地方之一,在巷子的一侧,当地建起一所“湄潭永兴民俗展览馆”,馆内收藏着蓝靛布、绣花背带、红油纸伞、石磨、傩戏脸谱、铁犁、煤油灯等消失或者即将消失的民间工艺品、民俗物件,每一件都能唤起我童年最深处的记忆,而那些在古镇纵横交错的巷子,就像我年迈父亲额头的皱纹,每一道皱纹里都埋着我的根,我的祖坟。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