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12点半,下课铃响。我面前放着3本打开的专业书,字句在铅灰色天光里游成模糊的鱼群。容纳几百人的阶梯教室霎时间就空了,我一边把桌面上散落的笔收纳进帆布笔袋,一边望向窗外。

  一望无尽的雨幕,笼罩着山城。教室窗外是那棵1976年种下的黄桷树,繁茂的深绿枝丫被雨水反复漂洗。这里初春3月,天气并不太好,雨断断续续下了好多天。我在毛衣外套上卫衣,再穿件呢子大衣。其实是内里小孩的渴望,12岁那年偶然翻到一本杂志,时尚的模特们把卫衣和大衣叠穿。于是18岁的我用最低成本的自由,圆了10年前的小小梦想;而今真正裹着3层织物走在山城雨季里,才明白时尚原是种温暖的谎言。

  助教在班级群里催交课题报告时,我正背上沉重的书包。

  动作慢慢地一步一阶下楼梯,鞋底碾过角落潮湿的苔藓。三楼楼梯口,挂着老校长的题字:“一勤天下无难事。”

  笔力遒劲,墨痕平稳。在雨天显得格外清冷,像柄悬在额前的戒尺。我每天上下楼气喘呼吁地路过时,总要停下疲惫的脚步,虔诚地抬头看这几个字。那是高中时期被我们奉为圭臬的信念。

  深灰色卫衣兜里躺着前天的化验单。医生用红笔圈住“慢性胃炎”4个字,严肃地告诉我要按时吃药时,同班同学正在走廊公告栏前张贴着国奖名单。今天我从走廊路过,却没看到自己的名字。

  我握紧伞柄,缓缓走进雨里。脚下踩着湿滑的石板路,侵入肺部的冷空气提醒我穿得还是太少。积水倒映着无数低头赶路的同龄人,大都脚步匆匆,手指不住地滑动发着亮光的手机屏幕,表情随着被推送的内容或喜或悲,变化只在几秒之间。锈迹斑斑的电子笑声路过孤身赶路的我,如同他们不断滑动的10秒人生片段。

  山城地势低洼,路面常有积水。白色帆布鞋的边缘沾了泥点,牛仔裤脚也连上一片深色的水渍。我数着石板缝隙里的青苔,忽然被记忆里的手指拽住衣袖。高考后的某个夏日黄昏,和少年见面。我兴奋地说着些什么,顾不得看脚下。他轻轻伸手拉住我衣袖:“小心水坑。”记忆中他的鞋总是干干净净,一个朴素的人,一双鞋可以穿好多年,对待东西总是极为爱惜的。

  寝室楼墙壁上爬满了枯死的爬山虎,墙皮剥落处爬满了赭褐色藤蔓,午休时间的寝室空无一人。我掀开早晨来不及取的外卖餐盒,凝结的水珠吧嗒吧嗒地滚落在课表上,模糊了下午3点那栏的“职业生涯规划”。早晨点的是酱肉小笼包和粥,不过昨夜焦虑失眠到4点多,早晨昏沉中只能囫囵地吞下几块饼干,此时胃又隐隐地痛了。冷掉的酱肉包在塑料膜上渗出油斑,我对着阳台的角落慢慢咀嚼。雨水顺着爬山虎枯藤渗进墙缝,这声音总让我想起老家瓦片漏雨的黄昏。

  过半个小时又上课,紧凑地连到晚上9点。我匆匆喝掉冷粥,离开寝室、再次融进人流之中。

  雨下得很密。小时候在姥姥家过暑假,红砖黛瓦的前屋和后屋之间是一个敞亮庭院,西侧花坛种上了紫薇和栀子。我不爱打伞,从后屋到前屋是大跨步地蹦过去,大颗大颗的雨点砸在天蓝色连衣裙上,麻花辫散了,仍然肆意地笑。更开心的是在大雨的夜晚,一大家子人搬出椅子,坐在层檐下听雨谈天。正对着一条马路,漆黑柏油的路面被雨水冲得湿漉漉,像狗的黑鼻头。姥姥倚在木椅上,嘴角是一抹柔和慈爱的笑意。手上要端一杯茶,是她常喝的铁观音。姥爷站在她身侧,静静地听雨。儿女们常在身畔。家里的土狗就在夹杂着轻言细语的大雨声中躺下,时不时摇两下尾巴。

  8月的雨夜似乎有蝉鸣吧?我记不清了。身边太热闹,我和弟弟妹妹们依偎在一起,抱着双膝看向滂沱的雨幕,等待闪电划过天际。雨时的空气总是散发着清新的尘土气息。

  我现在被人流夹着,推着,挤着,朝前走。

  没有任何来由,我想起了姥姥总是充满爱意的眼神,碎花的绵绸衣裤,以及手掌上深刻的岁月纹路。盛夏的烈日下,她站在栀子树旁,晾晒着衣裳。打通她的电话,我左手撑伞,右手将她的声音举至耳边,轻轻贴上脸颊。

  熟悉的、苍老温柔的声音,就这样为我隔开人流的嘈杂。

  “蝴蝶啊……”电流声裹着记忆里的茶香漫过来。8岁那年的暴雨夜,姥姥瓷杯中铁观音的热气氤氲升空,沾染我打湿的麻花辫,那屋檐水在青石板上凿出的小坑如今该有碗口大了。此刻我贴着发烫的手机,任雨伞骨硌着锁骨,仿佛看清柏油路上每一处水洼都是时光砸出的窟窿。

  我的鼻子瞬间酸痛,眼睛蒙上一层水汽。拼命压抑喉头的哽咽,我努力扬起笑容:“是我呀姥姥,最近身体好吗?”

  柔和低沉的声音丝丝缕缕地飘进我右耳:“姥姥身体好些了,别挂念姥姥……”

  面前仍是来往不绝的人流,在绵密的雨点下来去匆匆。

  “姥姥放心,只管照顾好自己,我一切都好。”

  想起上次回家,妈妈泛红的眼圈,以及那句轻得没有一点力度的安慰:“姥姥得了直肠癌……但是没关系的,手术很成功……”

  听到我抽泣的声音,电话那端静了。

  姥姥小心翼翼地问我:“蝴蝶,你哭了吗?是不是学习太累了,咱休息休息,春天就多出去走走……”

  我无法回答。身上的衣服单薄,我在雨中打着颤,伞外的背包早已被淋透。

  “别挂念姥姥……”

  远处有人踩着上课铃飞奔,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路旁的石碑。我看见图书馆拐角处的镜子映出我凸出的肩胛骨,以及卫衣起球的领口。这让我想起杂志模特永远平整的衣褶,高抬的下巴。此时手机在掌心震动,班群再次弹出组队竞赛的通知,空气又沸腾了起来,瞬间就变得黏腻潮湿。

  我往上走,走到3楼的台阶尽头,老校长的题字岿然不动。收起伞,看到一只蝴蝶,振翅落在“勤”字的最后一笔,带着经年的雨水与体温。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