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喜鹊从屋瓦蹦到枝头,抬头看去,霜红的柿果挂了一树。恍惚间,周围一片白雪茫茫,我隐约望到树下爷爷的背影,再抬眸,似乎雪化了,只是满树霜红。陈设摆了一屋子,丰收的菜园子,还有这满树的红柿子,哪都是满的,又哪都是空的,风一刮,便从头凉到了脚。我怀抱几个最红最大的柿子出了门。
那是一个海棠未雨、梨花先雪的春日,那时的我还小,爷爷告诉我,这棵把四四方方小院的上空完全遮盖的巨树是柿树。爷爷说:“吃柿子好,事事如意,红红火火。”我对柿子的寓意不感兴趣,只嚷着要吃柿子。爷爷突然笑了:“你爸爸小时候也缠着我要柿子吃,等秋天柿子成熟,你们回来爷爷摘给你们吃。”父母无法经常回来,可爷爷执意留在老家,用他的话说便是不能丢了“根”。
再次回老家,正值盛夏。树上皆是淡雅的四瓣小花,洁白似鹅雪,淡黄如烟霞。柿花芳香之余,细嗅还有苦味,不是秋桂的甜腻,亦不是蜡梅的清冽。爷爷的身体也还利索,他带着我爬上屋顶平台,在漫天花香中,我发现外面的池塘倒映着明月,“微波澄不动,河浸一天星”。爷爷帮我摘下我够不到的柿花,笑道:“我希望你们啊,事事如意,笑口常开。”他的眼神望向远方,穿过纷纷落英,透过婆娑树影,那是一轮圆月,清光映了爷爷满眸。
好巧不巧,我们还是没能在秋天回去。“绛雪生凉,碧霞笼夜”,隆冬的柿子如灯笼般挂在枝头,恰似归途明灯,映红玉树银花。爷爷正欲出门为大家摘几个柿子,却被所有人否决了。“外头下雪地滑,爸你就别操这心了。”父亲劝道。爷爷不动了,嘴里絮叨着“吃柿子好,事事如意,岁岁平安”。一向挺立的脊背似乎倏然塌下,像门外被雪压弯的枝头。
爷爷又打来了电话,说家里的柿子熟了,我们不回去吃,柿子就坏了。我对父亲说:“怎么今年的柿子结得这么多,往年吃得完,偏今年就吃不完了?”父亲沉默了一会儿道:“放假咱们回去看看爷爷吧。”可是父亲单位临时加了工作,只有母亲和我回去了。我告诉爷爷父亲回不来时,爷爷的眼皮逐渐垂下,而后更加慈爱地看着我,如浑浊已久的潭水骤然清澈,或许他从我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奶奶说这个秋天收成不好,连柿子都长了虫,结的果大多坏了,爷爷却不甘心,好挑歹挑找出来几个能吃的。爷爷把柿子递给我们,还是被奶奶拦下了,不叫我们吃,怕里头是坏的,却拦不下爷爷,他一边吃一边笑,“事事如意,阖家团圆”。
父亲不得不回去了,在下一个秋天。
看到所有亲戚邻里往田里走去,我独自转身回了院子,摘下几个最大最红的柿子,抱着,把它们放在一抔黄土前。和呜咽的哭声、鞠躬的人群一起,与成堆的黄纸,漫天的“铜钱”同列,它们显得无比单薄而突兀。但我想,没让我们吃上他亲手摘下的柿子,应该是爷爷最大的遗憾吧。
这么看,我也算陪爷爷度过了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只是不知父亲是否遗憾,与爷爷在这相同的半寸方圆中,在这雁鸣阵阵,满田丰收的秋天里,秋天的爷爷没等来秋天的父亲,秋天的父亲只收来了爷爷的逝讯。
爷爷就这样离开了,没有我以为的狂风暴雨或是大雪纷飞,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毫无预兆,却满是预兆。
父亲对我说,他错过的,永远弥补不了。
透过父亲的眼睛,我看到的是爷爷的坟茔。远处别家炊烟袅袅升空,满含团圆的喜悦;我家的烟雾徘徊缭绕,看不真切亲人面容。我从来没有怀旧过,可今天,我怀念郁郁葱葱的柿子树;怀念或春意阑珊,或素月连天,或葳蕤生香,或落雪成眠的老院;怀念只存在于父亲儿时爷爷才拥有的儿女绕膝,阖家团圆;更怀念不论四季更迭、岁月流年爷爷常常念叨着的“事事如意”。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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