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阵风撞上窗户时,我正在数樱花还剩多少瓣。

  气象台的红色预警像4月的杨柳絮,在手机屏幕里飘了整周。母亲说要来学校看我的消息倒是沉甸甸的,直到看见抖音里翻飞的铁皮屋顶在云端翻滚,才惊觉这场风貌似真的不同寻常。

  上周和母亲通了一次电话。没事的时候,我们很少会电话联系,偶尔在抖音互相转发几个有趣的小视频,是我在大学生活期间与母亲最常见的沟通,但这样的频率没有生成火花,那是一个与好友坚持聊天3天以上才会有的标志。

  在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我们默契地互不打扰,过好各自的生活,像已经出嫁了很久的已婚妇女。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是独立的成年人,知道怎么样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清楚地知道今天想吃什么,换季为自己添置新衣物,掐算着日子精确到时间去洗澡洗衣服,生活里没有太多的烦恼,也没有什么值得欣喜的事,所以人看起来有些呆板。进入大学两年,似乎很多人与我一样,除了开学前那段时间伤心难过地不想离开家,与父母亲挥泪告别,到了学校倒是像清除了一段记忆似的,变成另外一个人。大概许多大学生与父母沟通都是这样的情况,还有一件事情便是向父母索要生活费,每到月末,舍友就会给父母打去电话,是不是忘记今天是几号了?女孩在寝室里嗔怪道。母亲是个算盘打得清清楚楚的人,所以我没有主动向她索要的习惯,往往是在某次低头清理后台跳出的新闻信息时,它就已经进到我的口袋里去了,“到账2000元。”

  我不是一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一方面觉得这些钱是她和父亲的辛苦钱不舍得,一方面我确实是个物欲甚至食欲都不高的人,多的钱会存起来,希望可以留到以后上班被公司开除流落街头可以有一笔租房住宿的钱。

  我的脑袋倚在靠墙直立的枕头上,下半身一只腿在被窝里,一只腿从被窝里伸出来感受室温。拉上的床帘黑漆漆一片,几乎隔绝了外界的所有明亮,只有一丝丝微弱的光从缝隙里斜斜地透进来。母亲细腻温和的嗓音从一边蓝牙耳机孔里传出来。

  ——想我了没有?要不要我过去看看你?

  ——行,下周末吧,刚好我没啥事。

  ——那我还订上次送你去学校我们住的那家酒店。

  ——正好这几天花开得很好,我们去转转。

  上第一堂“早八”(早上八点的第一节课)的时候,倒计时就悄然摁下按键,以缓慢的速度走着。我期待着这个周末的到来,这让我终于有机会可以逃离狭窄压抑的宿舍群居生活,去没有天花板的地方大口呼吸自由的气息,那是不同于学校的感觉。即使课业并不如同高中那般繁重,依然向往不被约束的自由。这或许是平凡人一生都在追求的东西,上学的时候会说,如果可以不上学就好了,工作了以后,要说如果可以不上班就好了。

  但接连刷到的几个狂风预警的视频,令我心中顿感不妙,说什么北方地区即将迎来史上最强大风、风力大到把车都吹跑,各大平台提醒市民居家不外出的讯号层出不穷,好像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周末必定会发生点什么。而为了迎接这场风的席卷之势,人们对此表达最大的诚意就是心照不宣地将超市货架上的食物扫荡一番。校园超市的货架早被扫荡一空,舍友在群里发来某超市货架被扫空的照片,调侃道:这是世界末日到了吗?

  耳机里紧张高频节点的背景音乐配上雾蒙蒙的画面播放着,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风拍打在脸上的刺痛和脚下摇摇欲坠的感觉。严肃氛围渲染下的评论区却是一派轻松,异口同声地讨论这周不出门了,想窝在家里看看想看很久的电视剧、囤点东西吃。想起前些日子有科学家发布小行星有几率撞上地球的预测在社交媒体上病菌般传播,评论区底下的人们没有哀嚎,而是祈祷:请快一点毁灭吧!

  我们的计划只好取消了。

  退了票,母亲在电话里笑:“人算不如天算,下次我再来吧。”

  关于这场声势浩大的风,其实心底有根弦在隐秘地颤动。不禁让人联想起高中上晚自习时外面突然下起了暴雨,风从窗户爬进来掀起耳鬓的刘海,笔尖划过纸张的瞬间,我闻到了雨水与泥土混杂在一起的湿润味道。雨点密集地拍打降落点,屏蔽了外界一切杂音,外界如交响乐般喧闹,内里却能清楚听到胸腔缓慢起伏的呼吸声。在黑云笼罩大雨倾盆间,感到身体里的一些东西顺着平稳的呼吸声呼出去了,慢慢流失掉,雨点似小蛇灵活地溜走了。身上的紧绷感慢慢减少,这个时候的人会无限贴近自然人,或许是基因使然,远古祭祀祈雨成功产生的兴奋感一直延续到今天。此刻摸着阳台铁栏上日渐温暖的锈迹,竟期待着这场传说中的大风真能把什么连根拔起,或许这场风真能撕开些什么,让终日蜷缩的灵魂能够透口气。

  是风暴来临前的宁静。风未到,一切都祥和得不像话。一缕缕微风慢条斯理地游动着,窗外的晚樱开得正好,只是不知道风过之后还会剩下多少。那是一种名叫关山樱的樱花树,花期在4月,此时正是绚烂无比的时候。关山樱这种老派花木总让我想起记忆里飘着樱花花瓣的陈年旧事,10岁那年被小学舞蹈社团劝退那日,我在樱花树下踩碎过同样的花瓣。小学礼堂前有两株年岁已久关山樱,每到4月就会开满树的花,周末午后宁静的校园,我像一个未经允许的闯入者,打破了这幅唯美的画。老师那句“你跳得像煮烂的面条”和母亲的叹息绞成一根刺,多年后仍会在翻身时硌疼肋骨。

  就这样来到4月,玉兰谢幕时总把象牙白的花瓣摔得掷地有声,紫藤便趁机爬上高高的铁艺架。这个春天总在经历相似的轮回,整日徜徉在这样的春天,看到花开花落便知道时间的流逝了。一步步按部就章地如期而至,花在开,天在暖,去年看到的景象也是这样。很快,花的世界褪去,充斥着高饱和的绿世界也很快来了。

  黄昏的梦来得毫无道理。耳畔传来枪声和人体砸落的声音,暴乱人群的推搡中,我赤脚逃回12岁那年搬离的老住宅。3单元3楼西户的一扇窗上还保留着老式蓝黄色玻璃纸,铁锈斑驳的扶手和脱落成地图似的墙面在记忆里定格了十几年,我跟随记忆爬上去,防盗铁门虚掩着,里面早已空无一人,布满了厚重的灰尘。门坏了,被风吹得开开合合,我害怕很快就会有人闯入,唯一的办法就是从窗户逃出。

  站在大开的窗户前,感受到风拂过头发,蓝色星星床帘汹涌地像勇士的披风。我用被子将身体裹住,像小时候睡觉一样,我想这样跳下去的时候可能会摔得轻一点。

  我回头看,老宅的门在风中开合,像一张掉了铰链的嘴。在这间老宅里存放着许多故事,蓝色星星窗帘透出的蓝调笼罩着房间,熟睡的女孩睡得香甜,上夜班的母亲在出发前在她唇边落下一个吻。

  惊醒时打开手机有几条微信消息跳进来,朋友问我有没有屯吃的,嘱咐我去买几桶泡面。我淡淡地在聊天群里丢了句:刚刚做梦了,梦到关不上的防盗门和想要坠落的自己,朋友马上发来摸头安慰的表情,让我不要再补觉了。我庆幸,无论做什么样的噩梦,在梦里如何地感到害怕悲伤,现实中的朋友总能稳稳地拖住我。忽然觉得日子像浸在米酒里的青梅,晃一晃就泛起细密的泡,那些以为早已锈死的记忆,原来仍在暗处静静发酵。

  风始料未及地没有来,就像前几日始料未及地说它要来了,只有几缕游丝般的风,轻轻掠过关山樱的枝头。我数到第17瓣时,听见远处晾衣绳上的铁夹子叮叮当当,像是谁在敲打春天的风铃。

  见习编辑:赵小萱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