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们而言的绝大多数人,即使终其一生大概也很难有几次所谓的波澜壮阔、轰轰烈烈的体验,无数的人在时光的标尺里,一步一步,踏着自己重复、平凡、循环往复的人生之途。

  我经常觉得人的一生像一泊湖水。我在不同时间、地点遇到的人和事,就像投入这泊湖水的石子,也许泛起涟漪,也许溅起水花,也许没入湖底,那每一次湖面发生的震动,均是我的喜怒哀乐。

  我人生中第一颗激荡起剧烈水花的石子名为“死亡”。

  对于那时年幼的我而言,其实很难真正理解死亡的概念。处于还在满世界乱跑的年纪,我看过一朵花的凋零,看过一只麻雀腐烂的躯壳,甚至看过一只血淋淋的断了脖子的兔子——它是被家里养的大黄狗咬死的。我学着电视里的样子为它们收殓了遗体,甚至和年幼的小伙伴形容肃穆地为它们举办了简陋的葬礼。然而这一切的行为都源于孩童模仿的天性而非因为发自内心的感伤,即使那时的难过是真的,但它短暂得像一缕风。

  大多数人上的第一堂真正关于“死亡”的课,大概是来自身边年长亲人的离世,我也是。关于那位长辈,其实我对她音容笑貌的具体印象已经很淡了,即便是翻出过去的照片,那也是泛黄到模糊了影像的照片,一如我脑海里关于她的印象。

  按我们家乡这边的叫法,我是叫她“太太”的——她是我奶奶的母亲。小时候因为父母工作很忙,我是由奶奶带着的。奶奶的娘家离得不算太远,所以我时不时会被她带着去太太家做客。

  印象里我第一次见到太太,是带着惊讶的。因为在当年那个还是小豆丁的我眼里,太太是我见过的最老态的人。一头银白的长发总是梳成两个麻花辫子,柔顺地垂在肩膀两边,发尾被阳光照到会闪着好看的银色光辉。那会儿即便是奶奶的头发也还是黑的,我从未见过这么极致的银白。太太的额头、眼尾、嘴角均是细细密密的皱纹,像极了山间的沟壑,那是岁月流经、冲刷而成的痕迹。

  小孩子对于成年人散发的善意与恶意是有一种天然的敏感性的。我第一眼见到太太,便觉得她是一个很温和的人。乡村里的老年人图清净,通常喜欢自己住一个小屋。我去太太家做客的时候,总是能看见她一个人佝偻着有些瘦弱的背,有时坐在屋子里看电视,有时戴着一副有些陈旧的老花镜在纳鞋底,不论何时见到她,她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沉静祥和的气息。

  那个小屋子里的采光不算很好,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总是黑黢黢的,但我有时会扒着门框,好奇地往里看。太太的眼睛不太好,不会每次都注意到我,但一旦注意到我了,总会招招手唤我进去。其实我那会儿也并不确定太太是不是认得我,但我总能记得她迟缓地从电视机旁的铁盒子里掏出几样零食,一边咕哝着几句我听不太清晰的话语,一边把零食塞到我手中的样子。她的手掌粗糙而温暖,有点像我家门口栽种的老桃树,一生沐风雨,一世享日光。

  老年人住的环境里总是有一股似是腐朽似是酸涩的味道,并不算好闻,但是每当回忆起她把零食递给我时那带着粗粝掌纹的手,我心里总会有种莫名的酸涩。现在想来,那股萦绕周身的味道,大概也承载了一声离别的暗哨。

  据说,真正的离别都是悄无声息的。正如太太的离世,是悄然而至的。大人们仿佛都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孩子不是,对于我而言,真正面对一个亲人的离世,是直白且残酷的。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亲人的葬礼。太太的遗体安静地躺在临时搭建的灵堂内,四周摆满了白色和黄色的花朵,太太的儿女们满身素缟,小孩子的脖子上系着白色的棉绳,手臂上佩戴着白花。其实我没有真正见到过太太最后一面,大人们仿佛怕我们几个小孩子害怕,不让我们进灵堂看,所以我对那场葬礼最开始的印象,只有满世界的白色,和随夜风传入耳朵的哀切嘶哑的哭灵声。那时那刻,我看着那因为主人离世而暗沉沉如黑夜的小屋,心里有种很复杂的情绪涌动,也许是害怕,也许是难过。

  真正让我受到震撼的是太太的出殡。前往殡仪馆的时候还是凌晨,一般人都在酣睡的时间,我却在殡仪馆看到了无数带着疲惫、哀痛的人。这里像是游离于人世烟火的另一个世界。让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一个比我年纪还要小的女孩子,她小小的身体躺在透明的水晶棺内,还没来得及好好看这个世界就溘然长逝了。此刻,我还没能平息下心底的震撼,紧接着就看到了太太的身体被推入火化炉的情景——那会儿的殡仪馆会设置一个大厅,大厅的墙上有很多的显示屏,每个显示屏上会实时显示遗体被焚烧前的景象。至此,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真切的死亡,我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战栗。

  后来去墓园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在封棺前往棺材内看了一眼,我以为会看到一抔骨灰,但其实不是,那是一捧被烧成黑灰色的骨头,也许还带着火焰的余热。那就是太太一生最后的模样。

  我其实是一个心思还蛮重的人,从小就是如此。当我那年开始意识到并把“死亡”纳入我人生命题的那一刻,我就多了很多的烦恼和忧虑,并且很久没有释怀。即便我和太太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但我仍然因为这样一位和善长辈的离去而感到不可名状的难过,由此延伸出一种更深的恐惧心理——难以想象若是我更亲近的人离去,我应该怎么面对。这是一个光想象便觉得令人窒息的事情。

  在我逐渐长大的一段时间里,我一度觉得大人们好像对于死亡是平静的,坦然的。直到某个夜晚我听见奶奶喃喃地低语着“我没有爹娘了,也没有姐妹了”,彼时,她刚参加完亲姐姐的葬礼,眼睛哭得红肿。我感觉到,她和她父母那边的亲缘,正在一步步被名为死亡的镰刀所斩断,悲哀但无可奈何。

  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离别。生命像一根长绳,每走过一段离别就要往绳子上打一个结。有的人即将打上最后一个结,要同这个世界告别;而有的人,还在一步一步摸索着,颤巍巍又不甘心地,开启生命的节点。

  我不得不承认,即便是此刻的我,对于死亡仍然有一种抵触和畏惧,这是人对于未知却又既定命运的无奈。但我很感激成长路上直接或间接遇到的那些人,他们给我展现了隐藏在死亡后面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亦如,我大学里那些沉眠于人体科技馆内的大体老师们,尤为震撼的是那一副被剥离出全身血管的血管铸型标本,你已经看不到他的血肉躯壳了,但是莫名会觉得还有一股鲜活的生命力流动于血管之间。他没有按照传统的观念入土为安,可是他以一副“残躯”为医学学子们铺好了迈向医学的康庄道路。

  亦如,我的朋友毛毛,她的父亲得了肺癌,药石无医,治愈希望渺茫,但一家人还是倾家荡产地去大城市做化疗。终于有一天,她对她不愿意放弃的母亲说:“我们已经做了所有我们能做的一切,但现在真的没有办法了,如果你没办法下定决心放弃,那让我来做这个恶人。”作为同龄人,我真的难以想象她说出这一番话下定了多大的决心,但我知道她哭了很久。这是面对死亡的另一个命题:该不该放弃。

  亦如,前年我看了一个电影叫作《人生大事》,当我看到男主父亲的骨灰化作夜空里璀璨夺目的烟花时,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死亡好像没有那么可怕了,也许化作星星,也许成为焰火,只要有人还在思念,那个离开的人就无所不在。

  我不认为人对于恐惧的事物必须去克服,相反的,我更喜欢顺其自然。以前总是囿于“人来时是一个人,死去时也是一个人”的孤独,但其实不妨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许哪一天,恐惧也会化作荆棘上的花朵。

  至此,我心中的那一颗石子也将慢慢沉入湖底。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