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人爱看戏,尤其爱看村里搭台唱的戏,这种现场演出的戏被称为“大戏”。逢年过节,村里会请戏班来“做大戏”。

  潮汕的戏台是用竹子搭的。做大戏的前一天早上,就能看见运来的一车车竹子,往往天未黑时戏台就搭好了,这时,孩子们就有了一个临时的乐园。男孩玩着追击战,松鼠般灵巧地腾挪跳跃;女孩在台上跳舞,享受着神奇的舞台时刻。戏台的每一道裂纹都盛满笑声,他们把心愿和快乐交给了戏台。

  做大戏的当天下午,周围村的小摊贩就会陆续过来,尽量占个离戏台近的地方开摊。碰上放学归来的孩子,这第一批生意就做起来了。傍晚6点左右,戏班就开始化妆了。孩子们总爱偷偷跑到戏台后边,一个接一个地,踮起脚,侧着眼,使劲往帘缝儿里瞄;倘若窥见了花旦描眉的笔尖,又或是武生勒头的红绸,这发现的人便如抓住了夏夜的萤火虫,满场飞跑:“我知道了!”霎时,八九个小孩将他围住,却看到那得意的人儿故意拖长声调:“你们自己看咯——”话音未落就被此起彼伏的“哎呀”打断,孩子们闹成一团,引得旁边的大黄狗也吠了几声。

  开演时间接近了,戏台下也热闹起来。戏台前几排的长凳总被小一点的孩子占得满满当当,他们攥着在小摊上买的糖画,晃荡着小腿,身后站着的爷爷奶奶彼此间聊着儿孙近况、菜价涨跌,趁着间隙时不时把拧开盖的水壶递给孙儿喝水,掰半块绿豆饼给邻座孩子。来得迟点的老人牵着孙儿的手,在后排徘徊了一会儿,又走向前排——前头攒动的脑袋早把戏台遮了一大半。在前排总能遇上几个相熟的,这时,孙儿已经坐在前座的老人就会弯下腰,轻拍孩子的后背:“来,我们给阿妹仔让半个位……”多数时候孩子们会嘻嘻哈哈挤成一团,空出块泛着余温的木凳面。偶尔也会有护着孙子的老人把脸一板:“我们还没吃饭就来占位了!”这般半开玩笑的争执总在开戏锣鼓声里戛然而止。也有些人自己带着小板凳,找了个空隙就往地上一放,让孙儿坐着。实在来得太迟的孩子,大多踩着鼓点爬上了爷爷的肩头。

  台前的盘金绣幔帐一拉,晚风带着锣鼓声吹遍整个村子。椰胡和二弦声起时,太师挽着水袖登场,踏碎满地金辉。旋身之间,腰间玉带佩环叮咚作响,恍若骤雨敲打着林深处的芭蕉叶。戏服上的金线狮绣随着太师身姿的摇曳而动,远看就像一只匍匐在地的狮子伺机而动,顿时添了几分威严与肃穆。老人们爱跟着哼哼几句,孩子们却是坐不住的。他们跑到戏台边,看凤冠上转动的翠珠,看水袖扬起又落下,看戏服上的金箔打着旋儿飘向哪里。

  一出戏结束,帷幕拉拢时,总有几双小手悄悄拉开绒布边缘。帷幕漏出的光晕里是匆忙闪过的人影,随之而来的是细碎响动——木板吱呀声里混着道具相碰的哐当。孩子们把半个脑袋伸进幕布里,舞台光在他们的身上投射出斑驳的光影,他们侧耳听着台上极力压低的声音,试图看清布景被重构的每一个细节,也看着台侧半开着的戏箱里叠成云霞的戏服,童稚目光中藏着戏台的秘密。直到一切准备就绪,那些攥着幕布的小手才恋恋不舍地松开,被缓缓拉开的帷幕褶皱深处,还留存着温热的指印。

  又一出戏开场,戏棚下几乎只剩老人在入迷地听着,孩子们都到别处玩去了,大多是到各个摊上寻觅好吃的好玩儿的。糖画摊前总被围成一堵墙,摆摊的老人笑眯眯地热着琥珀色的糖浆,好让糖丝能在石板上织出金色的梦。当最后一画落在齐天大圣的眼睛时,孩子们的笑声忽然炸开,这声比麦芽糖拉出的金丝更脆。

  小时候的我不常去糖画摊,倒爱去邻居老伯的甘草水果摊。老伯总会让我挑,而我每次选的都是一串鸟梨,以至于几次过后,老伯一看见我的身影就拿着鸟梨招呼我过去。那个时候,提着一串鸟梨,就像拥有全世界。鸟梨从满盘的甘草汁中被捞出,5个一串,把竹签压弯了腰。撒上酸梅粉,果子比新蜜更暗哑,却比陈酿更透亮。送入口中,轻轻一咬,鸟梨的汁水与甘草酸梅汁在嘴里迸发,酸在舌尖上跳脱着,把味蕾激活,清甜方能显山露水,仿佛有一阵仲夏夜的风拂过。最后在口中回味的甘,不似此前酸与甜的张扬,倒像是窖藏的陈茶那般温润,又极为绵长,才下舌尖,又上心尖。我贪恋舌尖上四溢的酸甜,老伯倒是夸着沉在舌根的甘。

  当嘴角的蜜糖凝成霜,戏台的灯也暗了几分。孩子们打着饱嗝回到自家阿公阿嬷的身边。散场时,总能在凳脚看到几颗彩纸包的糖球,不知是哪家孩子着急离开时松了手。月光淌过空荡荡的戏台,那些争执过的老人们又互相招呼着,约好明日谁家带板凳,谁家备凉茶。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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