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7尺来宽的小路。路边零星地散落着几座低矮老旧的房屋,不远处是无垠的庄稼。

  那是一条没有生机的路。稀稀疏疏的杂草被飞扬的尘土掩盖,原本的翠绿染上了一层枯败的黄。偶尔杵着几棵枯瘦的歪歪扭扭的残树,突显着路的荒芜。

  那是一条坑坑洼洼的路。雨后的积水与黄土搅在一起,形成一个个泥洼,等候时机去吮吸路人的鞋和往来车辆的轮胎。

  那是小时候我家到祖父家的必经之路。那条路会瞬间将我的新鞋子沾满尘灰,会将坐在自行车横梁上的我抖得七荤八素,会将我陷入泥淖之中动弹不得。

  但,那是我最喜爱的路。

  那条路上有祖父哼的宛转悠扬的上党梆子。那调子于祖父的胸腔里积聚、在喉咙处迸发。时而缓慢,时而急骤,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像是祖父脸上纵横的沟壑。

  那条路上有祖父的“二八杠”自行车的咣当声和吱呀声。那辆锈迹斑斑、残破不堪的老式自行车感觉随时会散架,我每次坐在上面都会心惊胆战。

  那条路会穿过一条小溪。小溪清澈见底,有时会呈乳白色混浊状。淤泥下偶有田螺,祖父不允许我挖,他说这小溪是橡胶厂排出的废水,田螺是有毒的。

  那条路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村落。残破的门楼上印刻的几个大字,已被风霜打磨得看不清,门洞内壁被厚厚的水泥抹的平整,那出自祖父之手。他是村里的老好人,怕门洞上松散的砖土砸到行人,有空便在院子里和上些水泥,提只小桶去填补。过了门楼走几步是一座小庙,庙后便是祖父家。再走几步是一口井,全村的用水全倚靠着它。井旁有一个大石磨,小小的我用尽全力去推,脸部变得狰狞,那石磨也未动分毫,于是我认定它是坏的,直到祖父提着满满一大袋的黄豆带我去磨豆面。

  那条路通往我童年的乐园。祖父种了一园子的菜,他爱护这一园子的菜,拿着水瓢一勺勺地浇灌在菜的根部,菜园子像是在报恩似的,结结实实地摘满整个菜筐。菜园子旁有棵苹果树,到了秋天,我盯着满树的青苹果疑惑不已,问祖父苹果树是不是生病了。祖父笑笑,摘下一个青苹果递给我,咬一口,酸甜脆爽。院子里还有两棵大槐树,树间绑着一根木棍,是祖母用来做康复训练的。若我去了,祖父便会在棍子两端系上麻绳,再撑上木板,就是一个简易的秋千了。

  那条小路的另一端是一条被铺满煤矸石的大路。小村庄的旁边是煤矿,村民们在矿上运来一车车煤矸石,铺在泥泞的大路上。祖父的自行车报废了,他竭尽所能去挽救这个老朋友,皆以失败告终。父亲给他买了一辆摩托车,祖父开始骑着摩托接我上下学。车辆驶过,黑雾漫天。黑雾附着在路旁的树上、草上、房屋上,像是被某种魔法阵加持,荒芜变成了可怖。

  那条黑色的大路要重修了。房子拆了,树砍了,煤矸石清理了,沥青路铺得平展。祖父在院子里接了地下水,安了水龙头,全村人都来祖父家接水,络绎不绝。祖父怕影响大家用水,大门也从不上锁。我爱上了给菜园子浇水,接上水管,打开水龙头,用手指堵上水管口,只留点儿缝隙,水迸发而出,像是一条芭蕾舞裙。苹果树不结苹果了,祖父摸索了很久,无疾而终。最终对父亲下令,“砍了!”苹果树没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木墩。祖父时常盯着自行车在树墩上坐一下午。他要被送去化疗了,他舍不得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我也舍不得。

  那条路被大雪覆盖了。屋檐上滴下的水凝结成冰锥,父亲摘下来给我玩儿。我抛向屋顶,一大块雪顺着瓦片掉下来,露出一丁点绿色。那是屋顶上的瓦松,在凄寒的雪夜里顽强地挺立着。祖父曾说把瓦松与凤仙花捣在一起可以染指甲,我央求着祖父帮我做,祖父总说改天吧。然而没有改天了,乱雪落到扫净的院子里,同祖父的生命,一起消散了。

  那条路逐渐被人遗忘。祖母被父亲接走,偌大的菜园子只留下了几根残枝,同那条曾经的小路一样荒芜。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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