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说:气味和滋味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这话我从前不懂,直至离开家乡多年后,某个冬夜缩在异乡的暖气房里,忽然想起紫阳街的糟羹——那碗热气腾腾的羹汤,竟连带着石板路上的雨声、灶头木勺搅动的声响,一股脑儿地从心底翻涌上来。

  我生在江南临海,长在府城烟火里。临海城小,一条紫阳街从北到南不过二里,却挤着几十家老铺子。街角卖麦虾的阿婆,门前总摆着口铜锅,锅底糊着层总也洗不净的焦黑;德清巷口炸蛋清羊尾的老张,常年赤着胳膊,油锅里翻腾的金黄团子像浮在夕阳里的灯笼。这里的巷子窄,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墙缝里的青苔总也除不尽。小时候最怕雨天上学,雨靴踩在水洼里“咯吱”响,裤脚上便要溅满泥点子。可如今隔着千里山河回望,连那恼人的潮气都化成了温柔的底色。尤其紫阳街的老食铺子,檐角挂着褪色的布幌子,灶头白汽混着油烟,远远看去,反倒像一卷被岁月熏黄的旧画。

  街口的糟羹摊子最是热闹。唐时筑城抗倭,百姓用余粮混米酒煮羹劳军,这吃食便传了下来。外地人初见总嫌它卖相粗笨:灰扑扑的陶罐蹲在土灶上,揭开盖只见稠乎乎一团。可老城人却端着豁口瓷碗紧着排队,寒天里呵出口白气,眼巴巴望着木勺搅动的漩涡,仿佛那翻腾的不是羹汤,而是整座城的暖意。

  糟羹分咸甜,咸羹是冬夜的魂。腊月里,家家备着冬青陶罐,灶膛的火光映得墙上的影子忽长忽短。做糟羹讲究“稠而不滞”。母亲总说:“羹稠不稠,全看手劲。”米粉和淀粉要按老辈传的“三指法”调和——拇指压勺,食指量水,中指试温。多一分结成冻,少一分成了汤。主料倒并不金贵,芋艿切丁、茭白撕丝,配油豆腐、碎肉末,穷人家抓把腌菜也能对付。米糊入锅时得顺时针搅,木勺碰着铁锅底发出沙沙声,像落雪压竹枝。

  若论老街的哪家糟羹最为地道,还要数街尾的王阿婆——她总弓着背,把砧板剁得“咚咚”响,直至碎末儿细得像春雨,才放心地焯水调和。食材下锅烹炒时,铁铲刮过锅底的脆响能传半条街。不消多时,待米糊“咕嘟咕嘟”冒泡,便可闻到阵阵清冽的蔬香裹挟着肉味的鲜醇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每当这时,王阿婆便立即利落地抄起三尺长的枣木勺,手腕画着圈搅动。那勺柄磨得油亮,据说比她孙子的年纪还大。

  头回吃糟羹是7岁那年。我缩在条凳上,看青花碗里腾起白雾,羹面凝着层薄衣,像极了冬日结冰的池塘。羹团温吞可爱,团团紧挨,我顺着碗沿试探性地戳了戳凝稠的羹汁,没承想刚戳破表层,热乎气便裹着芋香直冲鼻尖。于是顾不得烫嘴大快朵颐地就要吸溜一口,不想米糊滴溜溜地滑进胃里,烫得我龇牙咧嘴。王阿婆在一旁笑出满口豁牙,“慢些吃,小囡囡,阿婆这管够!”

  吃完糟羹,总要溜达到白塔桥头看炸蛋清羊尾。这名头看似唬人,实则和羊尾并不沾边,而是由豆沙裹了猪网油,再蘸蛋清糊煎炸成团。正月里最热闹的时候,白塔桥口总会支起八仙桌大的油锅,老师傅抡着铁勺像耍把式似的敲得锅沿“铛铛”响。蛋清打得蓬松如雪,裹上豆沙丸子往油里一沉,“滋啦”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蛋液贴着滚烫的油底不断裹挟翻腾,卷起道道白练浮沫,面糊在热油里翻滚胀大,渐渐浮成金黄的胖团子,活似一群油光水滑的小猪崽,模样憨态可掬。

  最馋人的是起锅那刻。老师傅拿铁丝笊篱一抄,糖霜雪片似的往下落。咬破酥壳,豆沙馅烫得舌尖发麻,甜味却顺着喉咙往心里钻。老手艺人的较真,就在这油星迸溅后回甘的瞬间。还记得有回我偷攒了3天的零花钱,一气吞了5个,腻得蹲在墙根直灌凉水。卖麦芽糖的老头笑话我:“后生仔,甜食要配茶嘞!”顺手塞给我半块陈皮,苦得人直皱眉,可现在想来,那股子回甘倒记了20年。

  这些年在外求学,走过不少地方。在成都尝过龙抄手,到广州吃过艇仔粥,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前日读《板桥家书》,见“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忽地想起紫阳街的冬夜——卖麦饼的阿公踩着三轮车,车头挂的煤油灯晃啊晃,灯影里浮着芝麻香;酒坊的伙计掀开酒缸,新酿的糯米酒气混进雨丝,把整条街酿成微醺的琥珀。

  于是这才想起前些日子母亲寄来的包裹,揭开保温箱,糟羹结了层冷白的油膜。微波炉“叮”的一声,热气漫开时,恍惚间瞧见灶前身影回头——原来木勺搅动的从来不是羹汤,是化在烟火里的旧时光。

  汪曾祺说“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台州人却爱讲“吃要有根”。这“根”是唐时守军啜过的糟羹,是宋时挑夫揣过的麦饼,是明时书生赶考带的乌饭麻糍。去年回乡,见德清巷口新开了奶茶店,老师傅的油锅却已不在了。母亲说,他的儿子接班后已改用电磁炉,炸出的羊尾依旧金黄,只是少了木柴噼啪的伴奏。我站在店外看了许久,终究没进去——有些滋味,原是要隔着旧光阴才尝得真切。

  暮色四合时,常觉紫阳街的灯火从记忆深处浮上来。糟羹的热气,羊尾的甜香,还有母亲搅动米糊时哼的小调,都成了烙在那些朦胧岁月里的印记。普鲁斯特用玛德琳蛋糕找回似水年华,台州人靠一碗糟羹守住半世乡愁。其实“千里莼羹,未下盐豉”,所谓故乡,大约就是胃里养着的那团火,柴火炉灶下小盅慢煨,任你走遍天涯,总在寒夜里悄悄复燃。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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