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当代华语小说界最可期待的作家之一”(王德威:《北鸢》序),葛亮的小说创作越来越走向成熟。从名为“家国三部曲”的《朱雀》《北鸢》《燕食记》,再到新近出版的《灵隐》,葛亮于小说中频频调动南京、香港的双城经验,在地域、历史、文化、饮食、器物的多重互动中营构出别具一格的抒情视野,其叙事风格既古典又现代,小说美学以及历史情怀独树一帜。

  《灵隐》是葛亮最新的长篇小说,以真实事件为原型,糅合历史与典故,搬演传奇。这部小说以“佛像”为机杼,串联起粤港一对父女的身世经历,写尽世情的动荡、命途的辗转、人性的悲悯与救赎。小说上部名为浮图,以父亲连粤名为主线,敷演其一生经历,这位最初的福建人之后——阿嬷之孙,长于香港北角春秧街,在澳大利亚读了博士,娶了西半山长大的袁美珍,回港后任职于南华大学,是众人口中颇为尊敬的“教授”。然而,连粤名看似风平浪静的生活表象下面存在着诸多暗涌,其妻袁美珍与阿嬷的龃龉、女儿连思睿与林昭的畸恋、南华大学的人事争斗,都与其休戚相关但却不得要领,使其“孤悬”于漩涡周围,重重受困,终在有心或无意间酿成“杀妻”案。小说下部名为灵隐,以女儿连思睿为主线,引出连思睿与林昭的过往,其受重创之后的人生,及与段河的相遇相识,两人各自的执念与心结重重铺开,漾出香港细民世界的悲欢离合。题目其实指示着彼岸,所谓浮图,是佛教用语浮屠的音译,其梵语词根本意为“已经觉悟”,佛陀即觉者;所谓灵隐,既与山水、园林、佛寺相关,也可指此心安处、心灵隐处的自在安闲。浮图与灵隐,正是连氏父女两人身世命运的写照。父女两人的故事在结构上互为因果,情节上互相补充,又暗含起承转合之纽襻,实为动静一源。

  在动静一源的体用之下,葛亮写的仍然是有关人的因缘际会,这些因缘际会,如同分叉小径,密密匝匝,洞开佛眼中的众生。“若不是因为段河,连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灵隐寺。”在小说中反复出现数次,成为故事的引渡线,不仅以曲笔交代了连思睿在母亲被杀,父亲入狱,自己生下与林昭的带有缺陷的孩子阿木之后的生活,亦连缀出段河养父庆师傅的尘缘与佛缘、连思睿母亲袁美珍家族的旧事、靖常师傅与其女阿影的际遇、曾是当红影星出演过济公的鹿和师傅的退隐、围村的黑人青年阿咒……每个人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或为秘密、或为遗憾,总而言之是不可说,亦不能说。果报与业报,交相袭来,渗入人生的肌理。杭州西湖的灵隐寺移步换形至香港大澳的幽僻村落,仍不脱救赎意味。所谓灵隐,不在乎形,而在乎心。连思睿与造像师段河相遇、相知于寺庙,亦经由灵隐寺与彼此的人生发生种种关联。连思睿的极端过往与段河的迷离身世使两人惺惺相惜,互为救赎。当连思睿决定将破碎的观音像送到灵隐寺修复,也是其决定修复破碎人生、直面过往的开端。破碎的观音像最终以青铜材质重塑,成为“一半佛陀,一半神”的林昭的化身,也让连思睿从中真正悟得佛性,解了心魔,放下执念。段河充当了引渡连思睿的“无岸之河”,亦自渡渡人,在造佛像中明心见性,验明己身——“佛像人,人才能看到自己,拔掉自己的念”。由是,自渡与渡人,成为《灵隐》一书的宝贵内核。

  《灵隐》高屋建瓴,以悲悯的佛眼望向苦厄众生。然而所有的救赎,都以砥实的人世铺底。佛像、山寺、碑帖、画展、艺廊等与膶饼、丽宫拖鞋、南音小曲、虾酱、西洋菜等互文并置,彰显出不可抗的命运之外“情”的维度。连粤名与袁美珍因吃结缘、因朥饼定情,莆田糖厂的“荔花牌”白砂糖记录着阿嬷原乡的味道,购自“丽宫”绣有连理枝的拖鞋承载着连家三代人的情感经历,连思睿舍近求远的好虾酱“係陈家阿婆用脚板踩出来”,南音小曲婉转的唱词背后是金秀与明香的伶妓相携,围村枝姐种的西洋菜港岛闻名人称“仙枝菜”,庆师傅的核雕观音技艺源于苏州吴县段氏……香火与烟火,早已融为一体,无从分辨。形而上的信仰与形而下的日常互为枝蔓,交织出沧桑但丰饶的人世,亦勾画出香港百年的沉浮变化。恰如葛亮在《后记:看园》中写道:“一父一女,成为了生命镜像的对位。他们活在了彼此的时间里。这时间可以浩漫,以百年粤港的历史做底。也可以十分短暂,是在某个人生节点中的一茶一饭,只一道光景。”

  “动静一源,往复无际”出自佛教经典《华严经》,葛亮祖父葛康俞在遗著《据几曾看》中曾以此句评郭熙的《早春图》,同时含有自明心志之喻。家学渊源丰厚的葛亮亦以此句作为自己小说的机括,于动静俯仰之间留观时代的阔大、丰盛与包容,耐心钩沉自己的小说志。《灵隐》便是这样一部小说,论佛性,亦谈人性;讲佛理,亦察世情。动静本是一源,此岸犹若彼岸。在出世与入世、执迷与开悟、浮与隐之间,葛亮写出了世俗人生的悲怆与庄严,亦为香港此一座传奇都市做出别样的笺注。从《灵隐》观,葛亮的小说创作正走向深境,让我们拭目以待。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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