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汽笛声穿透晋中平原的黎明,驾驶室里跳动的仪表盘泛着莹蓝光芒,前方铁轨如同银链般向晨光中延伸。正值乘29021次列车行驶在南同蒲下行线上的我,这一刻突然想起14年前那个清晨的起床号,还有迷彩作训服上那沾着晨露的气息。
2009年冬天,我背着行囊站在河北保定某炮兵旅训练场,看着远处炮管泛着冷光的榴弹炮,胸腔里激荡着热血。有新兵开玩笑说,这身迷彩绿就是青春最好的校服。白天在战术场摸爬滚打,晚上加练单杠时手心的血泡破了又结痂。记得那年7月拉练,40斤的装具压得肩胛骨生疼,汗水顺着裤管往下淌,作训服后背结出白花花的盐霜。
最难忘的是2010年寒冬驻训。我们连队在太行山腹地构筑炮兵阵地,零下20摄氏度的北风像刀子似的剐脸。夜里站岗时,睫毛上凝着冰晶,握着钢枪的手指冻得发麻。如今想来,正是这些严酷的训练,锻造了我骨子里的坚韧。退伍那天,连长拍着我肩膀说:“记住,当过兵的人,走到哪里都是排头兵。”
2013年,当我穿上深蓝色铁路制服站在侯马北机务段时,忽然想起父亲布满老茧的双手。他是工务段的老线路工,我童年最清晰的记忆,就是跟着他去铁道旁巡查。父亲爬上大大的斜坡,我在坡底看着他的身影,他爱用道尺敲击钢轨,侧耳倾听时神情专注得像在聆听某种古老的语言。他总是教诲我说:“俊杰,这铁轨就像人的脊梁,半点马虎都要不得。”
刚跟车学习那会儿,面对机车上密密麻麻的仪表,我仿佛又回到了新兵连。第一个师傅是个严厉的老铁路,见我盯着机车发愣,把厚厚一本《机车乘务员通用知识》拍在桌上:“当火车司机不是那么简单,这里每个按钮都连着安全!”从此我包里都会揣着《铁路技术管理规程》和《机车乘务员通用知识》两本书。
2021年秋天的那个暴雨夜,我第一次读懂了父亲说的“脊梁”二字。当时我正在添乘列车,突然接到命令:南同蒲线襄汾段发生山体滑坡,需要相关单位立即组织人员带道抢险。雨刷器疯狂摆动也刷不开倾泻的雨幕,探照灯照亮处,泥石流像黑色巨蟒横亘在线路上。“报告领导,侯北机务段郝俊杰请求执行带道任务!”说出这句话时,我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那天夜里,我们贴着塌方体边缘谨慎推进,仪表盘上每一格压力变化都牵动神经。当最后一节抢险车平安通过危险区段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事后同事开玩笑说:“俊杰带道的样子,活脱脱当年带炮兵阵地转移的架势。”
这些年,我的书架上始终摆着两样东西:褪色的肩章和北京交通大学的毕业证书。2015年决定自考本科时,身边不少人劝我:“都已经上班了,何必自讨苦吃?”但每当看到新型和谐型电力机车驶入整备场,那些陌生的英文缩写参数就像在提醒我:时代不会等待落伍者。备考的那段日子,我常在值乘间隙摸出复习资料。有次在公寓待班,捧着《直流传动电力机车》不知不觉看到了凌晨,被查岗的领导撞个正着。他打着手电筒照了照封面,只说了一句:“我认识你父亲,他当年把工区的废旧钢轨做成标本,调试好仪器后,在标本试块上反复推行、揣摩,才掌握了不同类型焊缝的伤损区别和探测方法,你有你父亲当年那股不服输的劲儿。”拿到毕业证书时,我高兴地跟父亲分享我的喜悦,恍惚间又见他用道尺敲击钢轨的专注神情。
从军营到铁路,从迷彩绿到铁路蓝,变的是战场,不变的是冲锋的姿态。每当夜班列车穿越吕梁山脉隧道群,看着操纵台上星罗棋布的指示灯,我总会想起新兵连夜间射击时瞄准镜里的星光。那些光芒,从18岁的青春一路闪烁至今,照亮着钢铁长路上的每个道钉、每根枕木、每颗永不生锈的螺丝。
(整理:牟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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